自离开南京城的那日算起，今日已经是师徒五人在路上的第十三日了。一路行来，道路两侧的风景逐渐由江南的秀丽醉人变为中原的盛大繁茂，自今晨进入川蜀地界以来，又更多了几分险峻雄奇。
“行了，都下来喝口水，歇歇马。”见日已近午，闻人青对身后的四个徒弟招呼了一声，便当先下了马，将缰绳拴在道旁的一株大树上。
绮笙从马颈上挂着的包裹里取出干粮和水袋，走过去盘腿坐在闻人青身边，便吃边观察着四周的地形，见几人停下的地方恰好是蜀中官道上的一处三岔路口，便开口问道：“师父，一会咱们往哪边走？”
闻人青道：“右边。照着正常的速度，天黑前便能到达前边的全集镇。”
“咱们要进镇子里去？”绮笙眼睛一亮，“那么今晚不用露宿啦？”
闻人青笑道：“怎么，在野外睡了十好几日，难不成还上瘾了？”
绮笙连连摇手：“师父您可饶了我吧，咱们吃完了赶紧上路，早到一会是一会，我都快被自己臭死了。”
三个男孩子也都是一样的想法，虽过了立秋，天气却仍十分炎热，闻人青却为了抄近路，净拣着些荒无人烟的偏僻野路来走，一连十几日，难得遇上城镇也都是直接穿城而过，顶多在城里补充些清水干粮，连停下来洗澡的时间都不给。闻人青自己倒是怡然自得，丝毫没感到不舒服，他惯于随境安身，初遇景箫和绮笙之时，他情状如同乞丐，身上肮脏得能捉出虱子来，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几个徒弟都已经忍得快发飙了。绮笙一向爱干净，景箫和谷凝也不是惫懒人，宇文熠皇子之尊，更何曾过过这样邋遢的日子？只是四人都知道闻人青脾气异于常人，加之自身涵养使然，十几日来硬是都忍了下来，谁也没有抱怨一句。现下听得闻人青道天黑前要进镇里，四人心知今日至少可以好好洗个澡了，忍不住都欢呼了一声，三两口解决了手中的干粮便催马上路，一路往前方的镇子狂奔而去。
是夜月朗星稀，一身清爽的绮笙散着长发坐在客栈的屋顶上望着夜空。连日奔波之后突然安定下来，她却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反而产生了一种失眠的感觉。作为一行五人中唯一一个女孩子，她理所当然地享受了最高的居住待遇，景箫和谷凝住一间，闻人青和宇文熠住一间，只她是一人一间房，倒叫她想找人说话也不成了，只好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此时深蓝的天幕中挂着一轮半满不满的月亮，几点闪耀的明星，星月相伴，投射下亘古不变的清辉，瑰丽神奇，绮笙看着看着，竟有些痴了。
宇文熠一身白衣站在廊上，负手望着对面屋顶上抱膝坐着的小小女孩。星幕下的她仰着头一动也不动，几乎连眼也不眨，月华如练，几点闪烁的微光洒在她散落的发间，不知为何，这一幕静谧的图画让他生出了一种既圣洁又忧伤的感觉。
他低头站了一会儿，便举步也上了屋顶，走到绮笙身边，如她一样抱膝坐下看着夜空，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绮笙扭头看看他，忽而俏皮一笑：“在想怎么让老天找个人来陪我说说话呢。才刚一想，师兄你就来了。”
宇文熠也笑了起来：“这么说，我倒是老天找来陪你的了。”
两人笑了一阵，绮笙问道：“师兄也睡不着么？师父呢？”
宇文熠点点头，答道：“师父不在，傍晚时他说全集镇上有一种好酒叫杏花春，现下大约是去找酒喝了”
他正处在少年变声的时期，嗓音中有一种微哑的质感，在他低柔的语声中，这一抹微哑反倒有着别样的动听。
绮笙眨巴着眼望着宇文熠，星空下他白衣皎洁胜雪，眉目秀致如画，翩翩如尘，佼佼似玉，仿若不食凡间烟火、由蟾宫中走来的仙人。这个少年，无论何时何地，总有这样一种出尘的气质，叫人在他身边便不由自主地感到自惭形秽。
宇文熠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来对她微微一笑，问道：“怎么了？”
绮笙抿了抿唇，慢慢说道：“师兄，你母亲当年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嗯。”宇文熠眼中掠过一丝追忆的光芒，“人们都说我娘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瑰姿艳逸，美若天仙。她和我爹极是恩爱，我爹曾说，得我娘一人，便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只可惜我娘红颜早逝，我五岁时她便过世了。”
“抱歉。”绮笙低声道，“我不该提的。”
“无妨，”宇文熠笑笑，“那都是七年前的事了，现下想起来，思念倒更多过伤怀。”
绮笙“嗯”了一声，不知怎样接话，一时两人便都静了下来。初秋夜晚的微风拂过，已有了些微的凉意。绮笙拢了拢被风扬起的长发，微微瑟缩了一下，宇文熠见状便问道：“冷了？”
绮笙点点头，道：“师兄，咱们下去吧，明天还要赶路呢。”当下二人便起身沿着上来时的木梯再慢慢爬下。宇文熠先下到地面，有些担心地伸手在底下接着，生怕绮笙年幼，一个不稳失足摔下来，却见她极是轻松地三下两下就落了地，这才记起绮笙是会武的，身手似乎还相当不错。宇文熠想到那日在阮府中她轻轻松松赢了阮中言的情景，有些好奇地道：“对了，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你们府上似乎没有延请武师的习惯吧。”他早就觉得奇怪，却一直没找到机会询问。
绮笙“哦”了一下，抬起头刚想瞎编一段蒙混过去，目光对上宇文熠那双墨黑纯粹的瞳仁，却忽然撒不出谎来了。不知为何，她不想骗他。她想了想，认真地道：“这个故事比较长，我还没有对别人说过。你不要催我，等我想一想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好么？”
宇文熠微微一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绮笙的头发，眼中折射出散落的星光，低头望着她温柔地道：“好。”两人相视而笑，彼时，皓月当空，风清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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