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看见他手中紧紧握着的匕首,命运的指引,让我想起了,我忘记了的事情。
他是我的父亲,可他杀了我的月姨,可他杀了我的娘。我打小都没见过我的娘,我姐姐们也是。但是我无意间发现一个人,整日待在酒窖里。她待我很好,也会武功,夜色里便跃上树枝为我捉来鸟儿。当时姐姐们都羡煞我有各种各样的鸟儿。
她很美也很是年轻,我问她是不是受了惩罚而躲在酒窖里不敢出去。她温柔的望着我摇了摇头,笑着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准告诉别人。我发现她的声音犹如天籁。大抵孩童都喜欢美好的事物,我喜欢看她专心俯在桌上为我勾勒各种各样的花,喜欢听她唱歌,喜欢她抱着我嗅她身上的药香。
我常常溜进酒窖去寻她。她说她的名字出自《清平调》的后半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我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迷茫的看着她,她说:“我是瑶月。”我一直想她是不是我娘亲?她对我的疼爱已经完全超出了一种界限。可是她说她不是,她是我娘亲的妹妹,被我的爹爹囚禁在这里的,为了帮爹爹研制解忧酒。
可是她武功那么好,为什么你不逃?我问。她笑着告诉我,能困住我的是人心。我央她告诉些我娘的事情,她望着我笑而不语。我央她教我她那登峰造极的医术和酿酒术,她望着我,就那么看着我。我又央她教我些武功,她又望着我笑,可是那眼里是满满的寂寥。
那一年我六岁,我亲眼看着我只见过几面的爹爹,杀了视我为己出的月姨,那一刀下去,杀了我唯一的寄望。那日,我趁着爹爹把月姨带出去的空当,溜进了酒窖,躲在她的床下,等着她回来我出来吓吓她。她很不开心,每次见她,她都是在笑。可是我知道,她不快乐,一点儿也不。就跟我一样,大姐二姐要我背《女训》,我若是背不出来就不许我和四姐五姐玩。我想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等到星星都出来了,我睡了又醒了,天黑了,我看见酒窖里的夜明珠照亮了眼前的景物,我找了个好地方让她瞧不见我,我却能吓到她的地方。我听见酒窖的石门响了,我听见月姨脚上的脚铐作响,我知道她回来了。那一天,我看到了我这一生都不愿意再看到的画面。
爹爹斟了两杯酒,我想这是我这一生见过他笑得最开怀的时候,就像得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那白玉酒杯里的酒微漾,香甜醇美,酒香四溢,我听二姐说过,解忧不止是好酒,也是药酒。爹爹的解忧制成了。
“月娘,谢谢你帮了我这么一个大忙。这杯酒我敬你。”爹爹仰头喝下。但是我看见,那些酒被他使了诈泼到了桌下。那片地被酒灼的起了白烟。我才想起,这分明就是我看到后厨的厨娘曾用来毒老鼠的药物溅了水之后的反应。
月姨惨淡一笑,伸手拿起那酒杯。“你还是不曾爱过我。”说罢,一饮而尽。她那时绝望的眼神,我记忆犹新。我还记得,爹爹环着她神色却也悲伤了些:“月娘,如果我早点遇到你,一切就都不同了。可惜,老天爷造物弄人。”
以她的医术,怎么不知道酒里有什么?可是为什么还要喝下去?
我看到月姨素白的纱衣上落下几滴鲜血,如盛开的红梅鲜艳刺眼。我看到爹爹手中寒光一闪,再回神他手中匕首沾血,月姨便倒在血泊中,白衣染红了大半。她眼角有泪滴滑落,是不甘心还是此生已然无憾?我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可是泪水怎么就浸湿了我的衣襟?
“月姨,月姨...”我自床下爬出,慢慢爬到她身边,浓浓的血腥味早已经覆盖了她身上的药香。我求求你,求求你睁开眼睛,好不好?求求你。我紧紧的拉着她的手,我只能拉着她的手,我怕她会痛。我求求你月姨。一时间心如刀绞。前所未有的恐慌,让我手足无措。
“我求求你了月姨,求求你睁开眼啊,醒过来啊……”我听见我的声音在颤抖,我听见我已泣不成声。我早就没有娘了,是你,是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感觉,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最后连这点温暖都不肯给我。
“霜儿...”月姨的熟悉却又无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拉着她的手,抬眼看去,月姨苍白的脸上依然带着那抹熟悉的笑,只是她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水雾:“月姨…对不起你。”一句话未完,又咯出一口血来,那种感觉,找不到娘亲的恐惧,失落,慌乱又布满了我的心里。
“不要,不要说话了…”我慌忙的用衣袖为她擦去唇边的血,月姨是一个清秀灵动的女子,这太妖艳的红色不适合她。我看见她腹部的伤口还在流血,流失的是她的生命。血缓缓的流下,染红了那一身素白。“你…你爹……当年,当年也是这般…杀了你…你娘的。”她很艰难的说出这句让我无法接受的事情。“失望么?”她闭起眼,仿佛再也不愿睁开。
“月姨,霜儿求求你不要死,你是霜儿的娘亲,霜儿不要你死,不要死。”我轻轻扑在她怀中。答应我,答应我不要死。她缓缓抬手要抚摸我的脸,这个动作似乎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却始终没有触碰到我的脸...就在我眼前生生的落下了……
月姨,你睡吧。我抱着她,就像半月前她抱着我一样,不过我想我唱的歌一定没有月姨唱的好听。她的歌声很轻柔引人入梦,可是入梦的该是我才对,为何现在睡着的是月姨?
“亭霜!”爹爹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我突然感觉到了害怕和无助。虽然他是我的爹爹,但是我和他只是见过几面,并没有任何的感情。他刚才就这么温柔的杀了我的月姨,那现在呢?我害怕,我只能紧紧的抱着月姨。
他绕到我的跟前,蹲下,用他锐利的眼神看着我。“告诉爹,你刚才都看见什么了?”我不能说话,我怕他会杀了我。月姨,他是我爹爹,是我的至亲,他不会杀了我的吧?
“告诉爹,你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他的语气是那般的严酷充斥着死亡和血腥的气息。我绝望的闭上眼睛,我知道,他会杀了我的。月姨,如果我死了,我们就在一起了,你还会唱歌给我听的吧?
“霜儿?小霜,别躲了。五姐来找你了,快出来。”五姐的声音响在酒窖石门的外面。“奇了怪了,蕊儿说了霜儿来这里的,怎么都没人呢?”
我张了张嘴,还未发声就被什么东西砸晕了过去。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头上受了伤,对这段记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五姐说我在酒窖里玩,被酒窖里照明的夜明珠落下砸中,多亏了爹爹救了我。还说我好运气,被那么值钱的东西砸中,别人想被砸还没那种运气。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本来想说谢谢爹的,可是“爹”怎么也叫不出口。我只是这么呆呆的看着他,说了声谢谢。他面色凝重的看着我:“霜儿,你可还记得,在酒窖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回想了半天,脑袋里一片空白。便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记不起来,只是忽然看到我那身沾了血的衣服,头痛起来,总觉的丢了什么一样。爹就询问郎中我这个样子会不会被砸傻了。结果自然是没有。
可我这以后的十年来总会做噩梦,我会梦到在一身素衣的女子,站在刺桐的树下,手中握着只翠鸟,笑着看着我,这本是很纯美的梦境,可是每次到最后,她就会浑身是血,伸手要覆上我的脸来,那种欲言又止的痛苦表情,一次一次的看到就会心痛。每次都会哭叫着醒来,可又总记不起她是谁来。
自从受伤之后,那个我不愿意叫爹的男人就在酒窖外面每日加了家丁看着,不再让我靠近半步。而我每次路过都觉得里面有一股药香混着血腥的味道,让我恶心。
这段记忆就像梦一样的突然被唤起。我明白了为什么他这般纵容我,原来对我是有愧疚的。原来这件事情是如此的不堪。我跌坐在地上,久不能言。为什么不让我忘记?为什么又让我记起?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这样一个双手站满了血腥的人,现在这样一个慈眉善目实则冷血无情的老人居然是我的父亲。他是这么自私,为了自己的私欲杀了他的至亲至爱。
现在我记起了这件事情,我又能怎么做?杀了他为我娘和月姨报仇?亦或者他知道我记起了这件事情,又会不会像当年那样要杀了我?月姨的血,苍白的笑容,天籁的歌声,爹锐利的眼神,带着血的匕首,这样一幅幅的画面交织在我的脑海里,撕扯着我的灵魂,吞噬着我的所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