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李治被王父留在席间喝酒,赵曌则随王母出了中庭,沿着回廊,一路行至后院的凉亭。那妇人似是早有打算,急急挥退了丫鬟婢子,拉着女儿坐进亭中东西询问起来。
半个时辰后,赵曌梳了个女儿髻,头戴幕篱,身着一袭浅紫色小褂襦裙出现在了王府大门口,后边还跟着堇色及五六名劲装护卫。王母与她低声叮嘱了几句,后者只是点头,约莫十来分钟,两人福身告别,招来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市集走去。
“热死了,真不该挑这个时候出来!”刚入市,赵曌便弃了骑乘,令一个护卫在巷道里守着,自个则躲在伞下兴致勃勃地直奔街心。五月已是酷暑,今天日头正烈,又没个遮挡,凭堇色打的那顶小伞面,不过是充充样子罢了,可怜她俩这娇嫩的皮肤,都烤成了虾儿一般,脸色通红通红,衣裳也湿了大半,幸好身上擦了些香粉,掩去了汗味,否则还真没法逛下去了。
在市上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撞见一处茶楼,赵曌一喜,也顾不得与底下人招呼,提起幕篱帘儿就朝前边跑去。
“小二,上壶茶!”“好嘞!”
到了地儿,才发现一楼已经满客,无法,赵曌只好马不停蹄地又上了二楼,一边爬梯子,一边有样学样地叫了一壶茶水。
“茶来咯!”一分钟不到,青褂草鞋,肩头搭着跟白毛巾的小二便哧溜蹿到了桌子旁边,左手提着一个茶壶,右手捏着两对杯子,一并摆到了赵曌前边。
“我一个人,你弄这么多杯子做什么!”堇色等人随后就赶到了,但尊卑有别,他们可不敢上桌,不过是束手侍立在一旁罢了。唐朝畜奴成风,人人生而有贵贱,没谁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在封建礼教的对立面,扯大旗吼什么“平等与自由”云云。
“实在对不住,店里铺面小,没几张桌椅,每张桌子都是坐满的,只好委屈娘子了。”小二嬉皮笑脸地打了个躬,也不待赵曌回答,转身朝楼道口喊道:“郎君,这儿,这儿。”
循声看去,只见玄关外正站着三名锦衣华服的少年,前头的那个,一身白袍,软靴折扇,标准的世家公子打扮,只是这大热天的,头上却戴着顶罩纱斗笠,未免有些不寻常,至于另外两个,一名朱衣,一名玄衣,都是鹿皮短靴,朱衣的腰上配了剑,面容清俊,抿着唇一言不发,玄衣的却生了张娃娃脸,浓眉大眼,很是讨喜,二人俱是足底生风,眉目含煞,一看就非易与之辈。
“郎君,茶水已经上了,你们慢用!”小二说罢,扯起毛巾在脑门上混乱擦了一把,却不走,一脸谄媚地站在原地。
赵曌不明就里,倒是那玄衣少年不知从哪变出一粒银裸子,随手往小二身上扔去。小二连忙接过,用手垫了垫,自是喜笑颜开,再三打躬作揖,这才离开。
“少郎...”白袍少年刚要入座,朱衣少年却侧身一挡,目光隐隐投向赵曌,略有些迟疑地唤了一声。
“无妨。”从斗笠里传出一个沙哑的男声,言罢,他两手抱拳冲赵曌打了个招呼,一撩长袍,便在桌子对面坐下,见状,另两名少年连忙也入了座。玄衣的那个拎起茶壶给三人各斟了一杯,停顿片刻,将赵曌的杯子一并倒满了,笑眯眯地说道:“相逢即是有缘,若不嫌弃,娘子或可一饮。”
“郎君客气了。”拼桌这种事,出门在外难免遇见,赵曌一点儿也不意外,如今嗓子里干得直冒烟,更懒得计较这些,见那少年主动相邀,她也不矫情,伸手端过杯子,下巴一仰,便将茶水咕咚咕咚地倒进了口中。
“噗!”
寂静了一会儿,接着是刀剑出鞘的声音,朱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半跪于桌面,一手捏着剑鞘,一手横刃,白森森的幽光映射在她脸上,好不锋利,见此,王府的护卫们自然不甘落后,六七把长刀一同抽出来,呈半包围状,把赵曌牢牢护在身后。
“娘子,娘子...”堇色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小脸都青了,缩在凳子后面,可怜兮兮地露出半个脑袋,想看又不敢看,惊慌地闭紧了双目。
“住手。”两伙人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即刻开打之意,赵曌暗道不好,用力咳了一声,强忍着恶心把嘴里残余的咸腥味咽下去,一手一个,拉开挡在前边的护卫,与朱衣少年直面而立。“郎君,小女子并非有意冒犯,若有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孙融,你退下。”
“是。”雪亮的利刃再次归鞘,赵曌松了口气,十分抱歉地望向白衣人。
“小女子失仪了,唐突郎君,情非得已。”
“怎么,娘子喝不惯这茶水?”他笑问了一句,从玄衣少年手中接过丝帕,淡定而优雅地掀开白纱,一边擦拭着衣襟及斗笠上的水渍,一边微侧过身去,看似不经意地挡住她的视线。
“久居闺中,少饮茶,因而不适。”见着少年的举动,赵曌一滞,怪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这人眼睛可真尖,隔着两层纱布,都能发现她在偷窥...某女腹诽了一句,心下微动,突然上前两步,一把揭下自己的幕篱,朝他递去。“郎君这斗笠看来已不当用了,若不嫌弃,就以此物暂替一会儿吧!”
“你...”闻言,白袍少年不动声色,倒是那名唤孙融的侍从横眉竖目地往前边一站,指着她便要呵斥。
“孙融。”依旧是那个沙哑的男声,一只手伸出来,轻轻搭在孙融肩头,后者立即住嘴了,其余一干人等的视线则不受控制地朝那只手望去。
珠圆玉润,柔若无骨,赵曌从没想过,有人光凭着一只手,就能当得起“风情万种”这四个字。难怪他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呢,这声音恐怕也是装的吧,到底是她太幸运,还是因为这本就是个妖孽丛生的年代?联想到李治一干人等,赵曌表示心有戚戚焉。
身后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吞咽之声,甚至还有两人,心神恍惚之下,连佩刀都掉到了地上。赵曌尴尬地低头,假装不经意地摸了摸脖子,喉咙飞快“咕咚”一声,总算将口中的汪洋尽数咽入腹中,再抬起头,面色难免有些不自在,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正视白衣人了。
“娘子盛情,在下却之不恭了。”少年轻笑道,一手将换下来的斗笠抛至桌面,另一只手搭在长及腰间的白纱绣花幕篱上,转身便向着楼梯口走去。
“喂!你站住!”赵曌暗恼,他竟趁着她低头的光景,“悄悄”使了一招“偷梁换柱”,还有方才那番道谢,怎么听怎么刺耳,分明是在嘲弄她偷鸡不成蚀把米...她不甘心!
“放肆!”少年顿住了脚步,并未答话,倒是那孙融,闻言立即炸了毛,抽出长剑,遥遥而指,仿佛下一刻,便会化作择人欲噬的獠牙。
“嘿嘿。”王府的侍卫被少年的容光所慑,早就没了之前拔刀护主的气魄,见势不妙,赵曌干笑了一声,抄起少年留在桌上的斗笠道:“郎君误会了,小女子不过瞧你们拉下了东西,有意提醒一二罢了!”
“哼!”
闻言,孙融冷哼一声,警告意味十足地瞪了她一眼。白衣人不动声色地一层层拾级而下,如絮如雪的轻纱幕篱戴在他头上,既无一丁点儿女气,反多了几分婉转出尘的仙味儿。好在赵曌“数经沙场”,免疫力提高了不少,这会儿只是望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娘子,斗笠便当我家郎君赠与你的,可要收好了!”玄衣少年揶揄了一句,赵曌来不及反应,紧随其后的,却是孙融一记杀人于无形的眼刀,前者咧了咧嘴,不旦不收敛,反而一手搭上了孙融的肩膀,两人推推搡搡地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