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枫叶红透,乌桕叶染风霜。枫君坐在红枫树略显纤细的枝桠上,把玩着一张完美的枫叶,七个长短不一的叶裂,完美对称,叶缘有着细重锯齿。枫叶经络清晰,从主茎蔓延到叶裂的末端,整张枫叶散发出一缕奇异的清香——这是难得的香叶红枫特有的,也是唯一的。
与往年每一个无聊的秋日一样,看着落叶缱绻,秋风萧瑟,听着年年岁岁相似的虫鸣蛐音,享受太阳给江南留下的今年最后一丝余热。
“真是闲适呢。”树下,是一个少女,略显成熟的打扮,粗布的嫩绿色点花长裙,枫君可以看到上面粗糙的线球,洗的泛旧却依旧干净。粗糙的衣物质感丝毫掩不住她出众的美貌,苍白到几乎晶莹的肤色,一线柳眉下一双颜色微深的眼眸,精致小巧的鼻子,略显浅色的樱唇,光洁的额前几缕调皮的碎发随风微摆。枫君眸色微动,不动声色地继续把玩,凡人如何能看到他,他想,那不过是少女喃喃自语罢了。
“怎么不说话呢?”
枫君诧异的抬眸,发现少女异常漂亮的凤目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慌了慌神,寂寞如他,早已忘记了怎么笑,努力扯起几百年未松动过的唇角,挤了个僵硬的微笑:“是呢。”
这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明显打动了树下的女孩,少女“扑哧”一声笑出来,眼底溢满星光:“呵呵呵,你这人,还真是意外的有趣呢。”
微风拂面,少女将鬓间的乱发夹在耳后,扬起唇角,道:“呐,我叫席浅语,原本有‘笑里轻轻语’的意思。你呢?”
“枫君。”枫君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说,带点初于人交涉的局促不安。
树下的少女扬起一张清瘦的小脸,笑道:“你果然与枫树极为有缘的呢。”
少女一句无心的赞叹,让枫君第一次为着自己有这么一个名字而高兴。
枫叶繁盛的季节里,少女每天都会来,诉说着每天发生的事。浅语家较贫,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上面有娘和二娘,二娘手艺不错,一家人开着一家小小的面馆,勉强度日。
“枫君,以前住在大宅子的时候,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过上这样苦的日子。”
“枫君,今天小弟入学了,真好呢……以前我也学过认字,学的不好呢……什么,你能教我?真么的……”
“枫君,今天有客人来闹事了,现在没事了,当时好害怕呢……”
……
枫君只是听,偶尔搭两句腔。
“枫君,娘的身子不大好了,大夫说染了风寒。”枫君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不知晓凡世的“风寒”是一种怎么样的病,但是在他的印象里,许多人都是因大夫说这种病因逝去的。枫君原本以为以他几百年的寿命来讲,早就心如铁石了,但是在视线触到浅语晶莹的泪滴时,他的心不由得狠狠一抽,他说:“嗯,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翌日少女捧着黑色的块状膏药欣喜地道谢,枫君望着她的侧脸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浅语忽然道:“呐,其实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枫君愣了愣神。
一阵晚霜之后,枫叶开始纷纷地落了,浅语依旧每天都来,却再也看不到枫君,只有地面枯萎的红叶,她便对着这棵树讲话:
“枫君,你去远游了么?呐……还会回来么?”
“枫君,冬天到了。”
……
枫君只是藏在树干间默默地听,他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已经有这么深的羁绊了。
来年的初秋,霜林半醉的时节,枫君便依旧坐在繁盛的红叶间,装作远游归来的样子,听着少女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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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君,今日我遇着了一个有趣的人呢……”有一天,浅语的口中忽然出现一个人的名字,枫君记不住,只是觉得这个名字颇为雅气。
往后的日子里,这个名字频繁的出现在浅语的叙述间,或是两个人一起游湖,或是两个人一起漫步。
“那个书生……”尽管听了许多遍,枫君还是记不清楚那个男人的名字。
“嗯,怎么了?”浅语正说到兴头上,“他好像说过,他会什么读心术呢……呵呵,你说不会是什么妖吧?”
枫君闻言心头猛地一紧。
“浅语……讨厌妖怪么?”枫君将红发捋到脑后,凝着一双红目看向笑得天真灿烂的少女。
“什么讨厌不讨厌的,你认真什么?”浅语被他郑重的样子逗笑了,“呐……我说,我其实能看见妖灵,你信不信?”
枫君红眸沉了沉,含糊不清的应道:“嗯……”
秋凉,寒霜。
一日,枫君照旧坐在枝桠上晒太阳,浅语坐在树下翻阅着一册不知道什么书。午后的阳光安宁,少女的嘴巴喋喋不休,枫君发现她意外的爱讲话,与平时他偷偷跟踪时看到的沉默寡言模样大不一样。
“浅语,你一个人在这里讲什么呢?”声音温文尔雅,书生打扮的人立在不远处树皮斑驳的樟树下,想必便是浅语心心念念的那个名字的主人。浅语抬头看了半躺在枝头显而易见的枫君一眼,红发红目刺眼的很。浅语一双凤目不可置信的睁大,眼底没有枫君想象之中的惊恐,只有虚空。
枫君不由得苦笑,左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疼得他不能自已。
第二日,枫叶开始纷纷落下,只是浅语不再出现。
冬雪,春雷,夏雨。
又是一年枫叶红透,枫君慵懒地坐在枝头,与那些没有少女的年岁一样,安安静静。
“枫君……”树下站着的是一个华服的女子,介于少女与少妇之间,依旧是他熟悉的面孔。枫君眼眶一热,想为某些事情:“浅语……”
“枫君,我要成亲了。”这是浅语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决绝而冷然。仿佛这个寒冷异常的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