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海棠苑。
忽明忽暗的房间内,方眠倾拆去一身厚重衣饰,端坐于案前调和香料。撷取一小勺舀取碎冰片,加之以捣碎的艾叶汁调和……以普通草药作辅料,配以相对的量鞣制成特有的香,这些年来已调香成痴,只要给她一种香料的名称便能调出不同的味道,每一种香皆千变万化。她甚是享受配香的过程,仿若天生便是要做这个事儿的。说起配香,这长安城内无人能与她匹敌,可说起用毒,却也是信手拈来,因而府内常常有仆从遭遇“变脸”或“假死”状态。而阿绿在这点上深得方眠倾言传身教,学得了一二,加上她本身的直性子,不免比其他丫鬟仆从略显骄纵了些。
“这回……娘子要拿谁试药呢?”阿绿颇为同情地盯着脚旁的一坨金色物体,糯米似是也觉察出了事有不妙,“嗷呜”地低吟一声。
环视周遭,天幕仿若一张巨大的漆黑幕布将整个苍穹笼罩,万籁俱寂。
东市客栈的喧嚣亦早已沉寂,酒肆的宾客全都散去,苏流觞归来后便见店小二点着煤油灯伏在案前打着盹。轻声上了楼后,才推开轩门稍作休憩。他坐于床上将真气运转了七十二周天,强制压制下芜杂的思潮,直至翌日天微晓才被客栈内的嘈杂声吵醒。
“咝,咚,嘭……”
蓦地各种刺耳声音穿入耳膜,震得他头脑阵阵发晕,随之而来的又是连贯的吵吵嚷嚷,顷刻间打乱了周遭的平静。他从楼上下来步向门口,有一队人马正好行过,气势甚为磅礴。只见来者骑一匹白马,一身大红喜袍,腰配金玉带,足登跑马靴,气势凌厉,粗眉入鬓,端的是纨绔不化的作态。后面的花轿吹吹走走,锣鼓唢呐响彻整条大街。这阵势看上去蔚为壮观,他乃头一次见凡间人结亲,一颗心蹦上跳下兴奋个不已,就要跟出去看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争着抢着要瞧轿中的小娘子是何形容。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踩了奴!可疼死奴了!”人群中一阵骚动,这会儿又发生了踩踏事件惹人愤怨。
“这,这这,太不像话了!鄙人自来了城内后已见这武四郎抢了三次亲了,这次不知又是哪家的小娘子,落到他手里真真是毁了后半生啊!”
“哎,造孽啊!据说自进了武家门的没一个好下场的,俱逃不过一个**致死……”旁边的百姓指指点点,紧绷了一张脸,心中愤恨却无人敢上前阻止。他们口中蛮横的武四郎乃是当朝武后的外戚,平日里作恶惯了偏生谁也得罪不起。
苏流觞诧异了一会儿,转身去问方才之人,那人将这新郎官近年来的所作所为如数道出,苏流觞听完后眉头不禁拧成了个结。
这厢子,小娘子坐于轿中贝齿咬唇,经过他时帘幕忽卷,娇美的侧颜立现,一双没有焦距的双目死死盯着轿子前,双手被缚在身后。
这小娘子必是不甘不愿的,那武四郎将一个小娇娘这般对待委实混账!他右手紧握成拳,思索着要不要继续看热闹,可思索了好半天亦未得出个结果。今儿与这小娘子相遇亦算缘分,遇到这等不平之事若是不管显得自个儿太过懦弱,往后忆起必会抱憾,为了不使自个儿留下遗憾,他决定一路偷偷尾随队列行去。
轿子最终停至武府,宾客早已济济一堂。有看热闹的,有落井下石的,也有专程看新娘子的。这厢子,武府奏乐放炮仗迎轿。停轿后卸轿门,由一名十五六岁盛妆丫鬟迎新娘出轿,用手微拉新娘衣袖三下,始出轿。新娘出轿门先跨过一只朱红漆的木制“马鞍子”,步红毡,由喜娘相扶站在喜堂右侧位置。是时,新郎闻轿进门,由捧花烛丫鬟请回,站于左侧。细看这新娘背影,却是个娇小玲珑的娘子。少年混于宾客中,细微地发现她衣袖下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一抖。宾客看见新娘子出来了皆屏气凝神。
待要拜堂之时,一阵狂风刮进堂内,桌案上的香烛瞬时倒了。众人一阵骚乱,四下窃窃私语。新郎故作镇定,命人将香烛重新扶正后准备进行下一步拜堂。
“且慢!”
一声脆响,打断了堂内所有人的思绪。
他正步迈入,向新郎官做了个揖,“这亲事,万万结不得的!”
“混帐!你是谁家的毛头小儿,速速离去,莫扰了吾的好事!否则休怪吾不客气!”新郎官这会儿怒气上涌,被这突然闯入的苏流觞弄得十分不悦,几欲动手。
“四郎勿要气恼,且听我慢慢道来。这位小娘子乃天生双克命,不宜嫁娶,若逆天而行……恐不出三日,定让夫家家破人亡。”他瞥了新娘子一眼,“唉,孽缘啊!”
“你胡说甚!吾岂会信你一面之词!”新郎官嘴上虽说不信,但不由得心底没了底气。
“苏某不敢妄言。敢问四郎可是榴月中旬出生?”苏流觞一本正经地发问。
“是也。汝又何以知晓?”新郎官疑惑重重。
“这就是了。不瞒汝,苏某略通歧黄之术,擅观人面相。如今看四郎印堂一团黑气缭绕,便已知晓事有不妙。若再拖个两天……怕是神仙也回天乏术了。不信,四郎自可看看手心之处。”苏流觞自居早已洞悉新郎官所思所想,而堂中众人皆将目光投向了新郎官。
新郎官方才被这么一惊,手心沁出层层冷汗,低首一望,左手心赫然一团黑色,瞳孔皱缩,喃喃自语:“果如其言。”然心中自是不敢大意,即便再想与小娇娘一亲芳泽,亦不敢冒着身家危险而犯傻。
“这……该死的娘们!来人,将她松绑先!”新郎官一咬牙,恨恨地看着身畔的新娘子,这好不容易到手的美娇娘却碰不得,既痒又气。
“吾本不信这等怪力乱神祸害及吾,经郎君这么一点拨云见雾,想是郎君颇有几分道行。”他扫了扫四周,一个眼神横过,众人即刻吓得不敢多作观望。“今日这亲事到此结束,堂中诸位都散了吧。”新郎官一发话,堂中众人本赶着看热闹的不得不作鸟兽散。新郎官朝苏流觞拱了拱手,凑近了问:“如汝所说,此番可能化解?”
苏流觞好整以暇地眯了眯眼,转身负手踱步。“这个嘛,只需将这位娘子送还原处,不药自解。”
“当真?”
“当真!”
“好,信汝!”
见武四郎的人全都撤退,新娘子这才开口致谢:“奴唤胭脂,方才多谢恩公搭救,奴无以为报。”
“小娘子不必多礼,方才只是个障眼法罢了。只是吾尚有个疑问,汝怎会被那武四郎用金丝藤捆住?”
“回恩公,此事还得溯回昨日……奴独自一人在城外一片后山玩耍,不小心落入猎人设下的陷阱之中,本欲呼救,却不料被周围长满的金色藤缠住,越缠越紧之下危在旦夕。奴本以为会命绝于此,岂又知恰被武四郎的人发现带了回去……”
胭脂愈说愈悲,紧接着说起武四郎见她模样后的贪婪之色,说到此动情处不住地细细抽噎。苏流觞动了恻隐之心却不懂得怎样去安慰女子,忙拍拍她的肩示意其节哀。
胭脂望着苏流觞的面容目光盈盈,这般温柔的爱打抱不平的小郎君倒是让她心内一跳。
“不知恩公姓甚名谁?他日相逢,必相报。”
“苏某名曰流觞。救汝非是求报,不过是碰巧赶上了。为防武四郎再度折返,小娘子且回去吧。”
“若不是被金丝藤缠住,奴倒也不怕他。奴本身会些防身的功夫,本想着等他近身时打晕他逃跑,未料到恩公出现了。或许这便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吧。”胭脂说到“缘分”二字时,脸颊微乎其微的红了一下。
“哈哈,那下回小娘子独自出门可要当心些咯!”流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瞧,实是瞧不出个名堂。长安城中会功夫的贵女可不多,敢独自一人去后山玩耍的更是微乎其微。她究竟是什么人?
“恩公请收下这个香袋,他日奴自会还恩公一个人情。”正在流觞犯疑之时,胭脂已将一银制香袋塞入流觞手中。
苏流觞本想推拒,却碍于此刻胭脂的面子便收下了,见天色不早了便叫了辆马车,目送着她坐在马车内扬长而去。
低首看着这枚香袋,仔细研究了半晌,并未发现什么奇特之处,悻悻然将其收入衣袋中,继续前行。
来长安已有两日,而他要找之人还是没个线索。这会儿头脑一阵犯晕,在肚子唱起了大戏之时,发现了路边的一个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