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楼并非孤楼,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俯瞰着烟波缥缈的曲江池,景色极佳,一向是长安城中游人登高饮酒的所在。
苏流觞正坐在松鹤楼二楼一靠窗的雅间眺望远处池水,偶有几只灰鹤飞落岸边寻食。他叫了几碟上好的小菜,又要了一杯美酒自顾自饮,忽听隔壁传来一阵阵咳血声和严厉的斥责声,几个随从吓的赶忙跪地言说。
此刻,他非是故意偷听,而是他的听力异于常人,恰好那雅间就在隔壁,于是引起了他的兴致。
“都给吾滚!吾命不久矣,留尔等何用?!”
“郎君莫要放弃最后一线希望,吾等绝不放弃郎君!”
“吾等绝不放弃郎君!”
异口同声的话语铿锵有力,那几个剑侍似是誓死跟随郎君。往昔,这一幕主仆情深在他人眼里会是十分感人,可是在苏流觞看来总有那么些别扭和不明意味,他挑了挑眉头,继续听了下去。
“吾时日已是不多,那狐妖行踪又十分诡秘,尔等凡躯肉体岂是他的对手?白白枉送了性命何苦来哉!”
“郎君,听闻这世上有一种祗精香,可摄妖魔之形,不如就让吾等去沉香阁求来,好为郎君捉拿狐妖。”
那位郎君闻此话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做了最后一个决定:“就按尔等要求去办。”
苏流觞很想看看隔壁那位郎君是何等模样,遂施了个法,掏出一面古镜来看。在看到镜中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时,惊得差点打碎了镜子。
“终于找到你了,阿弟。”
沉香阁内,有四名剑侍前来拜会求取香粉。方眠倾在听了来意之后,只回了一句话:“这香粉委实难制,给吾两日时间制作香粉。”
“好,吾等代郎君多谢十三娘。此是五百两定金,两日后吾等再来取香粉,奉上其余金子。”
待四名剑侍走后,姽婳方从内室步了出来,面带疑惑地看向她:“十三娘只用半日便可制出祗精香,为何却对他们说是两日?”
方眠倾掂了掂手里的金子,笑的异常诡异。
“姽婳,这世上之事难说一二。便是这两日,亦可发生许多事情。”
“儿似是懂了十三娘意思。听闻这白家郎君已然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即便是那狐妖肯舍了自己修为为其续命,他也未必能如常人一般正常生活了……”
“姽婳,若你是那郎君,会如何做?”
“儿自会放下尘世所有,远离喧嚣,认真过完剩余不多的日子。”
“哈哈,此乃汝真心话否?”
“呃,十三娘定是又在提醒儿忘却过去,重新生活了,可是当局者迷,谁又能在这尘世中独守一份清越?”
姽婳如今二十又四,是名副其实的贵女。八年前的一场事变,林家满门抄家,她由贵女堕为奴婢,只是那骨子里的清冷高绝使她一直不肯面对这个现实。自方眠倾收留了她之后,待她未如其余侍婢一般,而是将她当做了一个知己,一个亲人。
这一日,流觞一直跟踪着白府这四位剑侍,见他们从沉香阁出来后,一个转身溜了进去。方府的高墙大院从来防不住他,但这等鬼鬼祟祟的行径一向不是他的作风。就在他迷路于竹林后时,一团金黄色的物体朝他冲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他的下袍,“咔擦”一声,袍子撕裂。黄色物体仍不放弃,恶狠狠地瞪着这不速之客,对着他狂吠企图引来更多的人。
“糯米!回来!”一声高喝,远处走来一位碧衣小娘子。待离近看清了糯米追逐的这位不速之客后,尚未转过来脑筋的她疑惑不解地揣询其意:“汝是何人?怎的凭空出现在奴家后院?”
流觞早在她开口之前便在腹中打了数个草稿寻好了说辞才开口,这会儿见她并无怪罪之意,遂捋了捋被糯米弄乱的半阙衣角,眸中含笑而望。“吾乃外乡人士苏流觞,方才在外与几个粗鲁大汉起了争执又苦于手无寸铁还击,情急之下方越墙而入,惊扰了娘子,苏某多有抱愧。”
那一双清透见底的眸子该是一个十分良善之人吧。阿绿毫无意外地相信了他的说辞,掩袖即笑,然而余光扫见了他破碎的衣角,不忍见他这般难堪,遂邀他进屋给他找了件男士衣袍换上。
“小郎初入长安,是来寻亲否?”
“是也。吾有一幺弟自幼与吾失散,前些日子得知他之消息,急急赶来相寻,谁知幺弟病重,吾特来求一味药引为其治病……”
“原是如此。小郎这般心地良善,汝之幺弟必得痊愈。”
“愿承吉言。”
这厢子,糯米依旧在旁不善地盯着流觞的一举一动,随时提防他做出对阿绿不利的事情来。流觞亦注意到了这点,步向前去仔细打量着这只金色斗犬,见其毫无畏缩之意,转过身询问阿绿。
“此是何等犬类?有何特别否?”
阿绿见其好奇之,拍了拍糯米脑袋,神情骄傲地介绍起说:“糯米乃是大不列颠国进贡之犬,全名金色巡回猎犬,擅捕猎,能见异物,可追踪任何气味。”
“哦?如此神奇之犬,可否借吾一用?”
“汝要借它何用?糯米这家伙可只听从奴与奴家娘子之言。”
“是这样的……”流觞邀阿绿附耳过去,向她道出了自己的计划。阿绿本就孩子心性,一听这等趣事儿,连连应承着颔首。
月如新钩。白府的厅堂内站着四名剑侍,见家主久不发话,其中一人抱拳建言:“郎君,吾等已于城外追查到狐妖气息,待明晚拿到祗精粉便可动手。”
“嗯。让吾一人静静,尔等退下吧。”坐在轮椅上的郎君的神色不可辨明,待剑侍们全都退下后,方推开屏风,取出屏风后的一个盒子细细摩挲。
而此时,流觞的计划亦在顺利地进行着。
“流觞,汝之计划可行否?”
“这就要看糯米是否真的英勇无匹了!”
“那好。明晚申时后山见!”
“一言为定!”
少时,方眠倾自屋内出来,路过花园稍稍停顿了会儿便去瞧她那颗前年正月里种下的种子。这种子如今才刚刚冒了个芽儿,还很脆弱,可是不妨碍它用力生长的愿望。大约人也如这种子,越是黑暗的地方越在努力挣扎,待冲出土壤见到阳光才知这个世界原来也有这么美好的一面。
前年那个人给了她这颗种子,说道:“等这颗种子开花之时,便是吾归来之日。”
可是两年过去了,她每日浇水施肥细心呵护,这颗种子却仅仅冒了个芽。她自嘲地笑笑,罢了,那个人也许不会回来了,不必再等他了。
翌日晚,流觞与阿绿在约好了的树林里碰头,糯米此刻未套锁链,一步不离地跟在阿绿身后等待时机。
“嘘,吾算过了,他今晚便在这后山出现。我们便在这等着。待会儿吾一声令下,你便让糯米冲向前方追捕他。”
“得令,瞧着好了。”
而另一边,白府的四剑侍亦在树林的另一端屏息凝视静候。
申时的夜晚,树林里鬼气森森。若是平日里碰上这等事情,阿绿早就吓破了胆,可是今日有流觞和糯米在身边陪着,她倒觉得此事变得十分趣味。
“汝若怕的话,便紧跟着吾,吾会保护你。”流觞说这话时义正言辞,眉头一皱不皱地盯着树林里任何的风吹草动。阿绿躲在他身后,拽了拽他袖子,欲言又止。
“吾感觉到他来了。”流觞放低了声音又道:“从西边渐渐靠近了。”
霎时,一团红色的影子飞过,流觞一声令下,糯米亦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那团影子。远远观去,两团影子交缠在一起,一追一逃似在迷藏。这厢子,另一边的四位剑侍分别从四个角落围堵过去。
树林的四周已洒下祗精粉,这便相当于对狐妖布下了天罗地网。但是他们却忽略了一点,十三娘并未告知他们此香仅对道行低微的小妖有效,对于已修成人形的妖来说如若无物。
待糯米与那团红色的影子交缠之际,流觞催动了体内的真气便要助糯米一臂之力。糯米这些年来在方府过的太过滋润,养的肥肥胖胖的身子在追捕这团小东西时显得力不从心,然而它却把此当作一个有趣的游戏,乐此不疲。这团红色的小东西身手十分敏捷,即便面对四大剑侍的围捕和糯米的不懈追击仍能一闪而过。就在糯米咬到了一撮红色狐狸尾巴毛时,对面一团光束下凭空出现了一位红衣娇娘子。
“勿伤他!”
糯米停下了追逐的动作,回首看看阿绿和流觞。四剑侍提剑正立,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位太过妩媚的娇娘子。
“恩公,奴是胭脂。”
娇娘子将水盈盈的目光投向了流觞,带着恳请的意味求他们让自己把话说完。
“原是汝。”流觞目露微讶,却是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当日搭救的新娘子竟是只狐妖。阿绿瞧着这位浑身上下挑不出丝毫瑕疵的娇娘子,没来由地升起了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