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在孙府当值多年，亦是见过市面之人，往日孙太傅在时没少接见当朝官员，老管家亦是跟着见了，如今见了慕玄这般年轻有为的官员竟也生出些许敬畏来。
秋日里不禁打了个寒战，老管家方才细细自慕玄进来时观察了下他。光是看他一身凌厉气势便已远远超过身后官员，那双一直笑着的眉眼看似温和可亲，实则却深幽难测。他的眼神如鹰隼，锐利的可以穿透任何物什、洞悉一切秘辛。
再说说慕玄在朝的官职。唐朝太常寺下设太卜署，太卜属的最高长官为太卜令，正八品下，其副官两名曰太卜丞，正九品，卜博士二人。从九品下。属下包括卜正、卜师、男巫、女巫、卜博士、卜生、筮生。而慕玄正是太卜令，统管太卜署，行一切天文祭祀之礼仪活动。这个官职看似是个闲差，然职责可大可小，便看掌朝者如何去用，慕玄为何在朝中会有如此之高的声望全是仰仗于圣人的青睐。至于坊间所传的面首之事，谁也不清楚这虚实。自古圣人最忌讳坊间人肆意揣摩上意、编造谣言、诋毁人格之事，而对于这件事上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慕玄这厮在圣人心目中的地位便也可想而知，但又有谁吃饱了撑的不怕掉脑袋敢妄议圣人？
秋日里寒风萧瑟，将府内院子中枯黄落叶卷的四处飞扬，慕玄冷不防地抬首，窥见院子中一棵早已枯死的歪脖子枣树又冒新芽。他不禁多望了几眼，直到身后人出声唤他才回过神来。
“慕公，你看接下来，这……”身后人生得十分壮硕，这厢子摆出一副谄媚的脸来，颊边的肌肉随之颤了一颤。
“去前厅！”慕玄转回身，朝着老管家瞥了一眼，抬腿朝前厅迈去。身后人一应跟上，整齐而肃穆。
孙太傅的棺材今日将要入殓，仍摆放至后院内。此时的前厅空空如也，只余桌案上一樽灵位与几盏贡品。慕玄信步走了进来，身后有人递上一支香与他，他接过香朝灵位拜了拜，将其插入香炉内。
“吾奉圣人之命前来吊唁孙太傅，代表圣人致哀，望大家能够节哀顺变，另有圣旨一卷，孙府接旨！”他背过身来，面朝身后众人，抽出袖笼中圣旨徐徐展开，面前人跪了一片。
“孙之敬为国操劳三十余年，忠心耿耿其心可鉴，今离去后朕常哀思连连，犹觉其仍伴吾身侧，然魂梦相离不可追。鉴于其忠心可表，特赐其金银十箱、府宅一座，另准其回归故里……”他字字铿锵有力，只见跪着的孙府人员无不泣涕涟涟，感恩戴德，谢过圣人恩赐。直到圣旨念完，老管家代为接旨，一众人等方起身来。
慕玄望过老管家的神色，见其眸子里有哀伤，有懊悔，有愤恨，有不甘而很是惊疑。他上前一步，亲手将圣旨递与老管家，在他耳边轻声耳语一句。
“亥时三刻。”
只这一句，将老管家的魂惊的差点飞了，待看到慕玄等人早已走远后才后知后觉今夜将要发生的事情。凭他多年做管家的经验来看，孙府要变天了。只是，没想到事情会来的这般快。
直至午时，当下人传到那罗法师来到后，老管家的手不由得抖了下，稍作镇定后忙摆出个笑脸前去迎接。
今日，那罗法师身后只跟了两人，昨日陪同查房的小厮不见了踪影。那罗法师依旧是一副淡淡的神情，对着法师微颔首道：“管家可还记得昨夜的约定？”
“记得记得，法师这边请。”
言讫，老管家遵照约定带领法师前去了那间房屋。原本昏暗的房间内由一只夜明珠将屋子里照的犹如阳光下，他们借着这明亮的光仔细地看清了屋内的陈设。这屋内并不奢华，相反这些简单的摆设倒显得干净明朗。那罗法师四处巡视了下，一个眼神看向身后二人，那二人立即将门反锁了，只留他们四人在屋内。老管家一见这般状况，心下惊慌不已，抬首去望法师，见她给了他个安心的眼神也便由着她接下来的动作了。
一阵咒语念出，法师手指捏诀，随着咒语而出的还有喷薄而出的强光。这强光甚是刺眼，瞬间便将屋内扫了一遍，最终停留在金丝榻上。缓缓睁开眼的老管家朝榻上看去，见榻上一摊黑血现出，一张老脸顿时失了颜色。
“这，怎么会？”
“这就是作祟的怪物的血。我已将它驱逐，为保起见，这屋子暂且留着。待将它彻底收服，再烧了屋子。”那罗法师回身朝老管家看了一眼，打开门出了屋子。老管家再看向榻子时，那摊黑血早已不见，方才的所见犹如梦一场。
午夜亥时，在孙府夜深人静时刻，房屋上方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黑夜里，他身手矫健，并未穿夜行衣，匆匆自屋顶飞过停留在了那间屋子前。而后院内，隐于暗处的人将屋顶上的一切窥的仔仔细细，嘴角勾起个弧度，闪身不见。
亥时一刻，老管家谨记白日里慕玄的话语，提着个八角玲珑灯也朝那间房屋走去。他步伐轻缓，心口怦怦直跳，右眼皮也老是跳个不停。左拐右拐，在经过一间厢房时发现屋里仍亮着灯。好奇心的驱使下，他隐于门外，正好偷听到了屋内对话。
“我忍不住了，今夜我一定要现身出来！”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若还想报仇，就得听我的！我们是一条绳的蚂蚱，别忘了你是怎么被救回来的！”
“如今太卜令慕公来了，听说他擅卜噬，若是被他发现了什么告于圣人那里，我们的全盘计划可都落空了……”
“无妨。这个太卜令我认识，他不会为难于我的。”
“那，今夜……”
“我已查到线索了，杀害你父母的凶手也已猜到，很快她便会被公之于众。哼。”
“……”
持久的沉默。老管家在门外立了不知有多久，将这段对话尽数听了去，惊讶的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赶忙转身匆匆离去。
亥时三刻，直至有人呼喊着前院着火了，这才将府内一众人等惊的起床开门前去救火。火势蔓延的很快，这场火来的很是蹊跷，任人们怎么去扑也扑不灭它。
这会儿，老管家已急的团团转，看着蔓延开来的火势，一个念头蹦入了脑海中。身后有人不顾一切地闯入火海中，他欲上前追去却发现这人的身影神似那晚呆愣的小厮。
“救人，快救人！有人闯入了！”
老管家大声呼救，若他没猜错，这小厮……便是孙府的郎君，传闻中已疯了的少主。他不敢想象下去，连忙唤过家丁取来更多的水去扑火。这火势来的迅猛，从孙太傅的屋子里开始烧起，接着是存放银库的房间。当他们赶去时，圣人赏赐下来的金银珠宝早已不见了踪影。这倒不算什么，更甚的是孙太傅的房间一直烧个不停。
有一条纤细的人影快速钻入火内一闪而过，有人喊着“不要命了”却无人前去阻止。那个禁忌，那个诅咒，徘徊在人们的脑海中，他们心中甚为怀疑，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那房间被烧了个灰烬。
老管家唉声叹气，只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阿郎去了，如今郎君也要葬身火海，他心中真真纠结万分。闹了大半夜，直至天明才将这场火扑灭。当府内众人都赶回房休憩时，老管家晕倒在了前院。
这场事就这么过去了。在人们还在为孙府唏嘘不已时，老管家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举家迁移，连忙带着府内众人抬着孙太傅与娘子的棺木回了故里。
是蓄意谋杀？闹剧？或是个大大的阴谋？这些都已不重要，人毁物灭，自此后将无人再会为此事唏嘘感叹，只当这是一场说书人口中的段子，乐呵乐呵两声便又开始了新的生活。长安城内恢复了以往的繁华，似是将孙府就此遗忘。然而，故事并未就此结束，这只是一个开端，又一个阴谋的开端。
至于孙府，就此后每逢无月的夜里，总会传出骇人听闻的声响。四周杂草丛生，蛇鼠流窜，荒没阴凉的连乞丐都不敢靠近之。时间久了，梁上柱子被蚂蚁啃噬的松动起来，风一吹，粉屑刮的到处都是。前院被那晚烧的乌黑一团，每每靠近之都能闻到焦炭的屑末味儿。春夏季，蚊虫繁殖的季节里，苍蝇扎堆地排泄繁殖。连鸟儿都嫌恶的远远避了开来。后院的池塘里，早已被人填了土，原本的池塘上方长满了两尺高的杂草。往杂草堆中走去，会闻到一股令人作呕腥臭味儿，有动物尸体腐烂成泥招惹了一堆臭虫围观并在其旁边搭筑了巢穴。
三十年后，有一个书生看中了这块府宅的地皮并以低价买入，将其改造的焕然一新再复当年华貌。
不过这都是后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