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静芝,一个姑娘人家正值青春年华之时,自然是一朵美丽的鲜花。翟周大队钱支书一直找人把她谈给自己的儿子,大儿子钱俊华没有谈得成,那就谈二儿子俊荣吧。三年后的现在,陆静芝仍旧断然拒绝,那就好交易不给她。眼巴巴的只见六队会计的职位落入比她小一岁的郭黑塔之手,大队先后换了三四个赤脚医生,一直没有把她提出来研究,她也不屑于这个职务。民办教师呢?全庄翟周、双桥两个大队先后有五六个人走马上任,始终没有人提议让她到学校任职。幼儿教师最是姑娘们的拿手职业,同样没有她的份儿。
身穿蓝士林褂子的陆静芝,手提一张板凳来到学校操场看电影。李党桂喊道:“静芝,你一个人带的长凳,哪个跟你坐在一起啊?”陆静芝转过脸来说:“噢,党桂,今儿传宝跟你坐在一起看电影,你们小两口快活杀了。”“咄,我们两个还不曾结婚的,哪那么掀翻呢?”
陆静芝悄悄地走了上去,问道:“你够曾望见余剑飞啊?他一个大呆虫,我叫他跟我坐在一起看电影,他吱吱唔唔的,不晓得他人跑到哪里去了。”
李党桂随即转过身四处张望。她完全晓得陆静芝想余剑飞,可是他们双方的家人都反对,或许是两家结过怨仇的吧。陆静芝先后权衡过七八个小伙头,总感到余剑飞是她理想中的男人。她晚上放工回家路上遇到余剑飞,两人彼此招呼了一下,便悄悄地跑进庄上一进无人居住的瓦房里。
两人坐在墙脚底下交谈。陆静芝说:“剑飞呀,我有心跟你谈,你也有心跟我谈。但是,我们两个不能因为父母阻拦,就撂下来不谈,你说你心里好受吗?”余剑飞痛苦地说:“我家爷爷说你陆家跟我们余家有世仇,再者我家富农成分,你家的人说我是黄屁股人家的孙子,不配谈陆家姑娘。唉!你叫我怎么说呢?”
陆静芝拨弄着辫子说:“剑飞呀,别的都别谈,关键的是你爱不爱我,爱我,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不爱我,一句话刹板,我从此也就不想你了。”
余剑飞哆嗦着嘴说:“我是爱你的,可是我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呀,……钱俊荣在林家湾南头警告我,说你是他的女匠,不许我跟你七牵八扯的,否则打断了我的狗腿子还没处叫冤。老焕民劝我识相点,说黄屁股家的子孙在当今社会上是没市场的,……唉!”
陆静芝激动地说:“一个钱家二现报,我死也不会做他的女匠。世人有句话,红到哪里,黑到哪里,别看他钱俊荣现在做了生产队会计,混了个党员,神乎其神的,我丫头眼里还十分瞧不起他的。为什么呢?你钱家二少爷是个忽坯料,心术不正,不管走到哪里,专门想玩人,我陆静芝怎可能跟你个魔鬼伴终身?”她抓了抓余剑飞的膀子,“我喜欢你,你眼时虽然瘪脚,但心眼好,晓得同情背难的人,同时又有些巧气。”
余剑飞兴奋地抱起陆静芝的身子,陆静芝却把嘴凑上去,两个人相互吻了吻,然后紧紧地抱在一起。余剑飞松开了手,陆静芝一手勾住他的头,身子软绵绵地倒在余剑飞的怀里。余剑飞说:“静芝呀,我们两个现在热和,显然嫌早了点,关键的是我们两人的父母要松口才行。”陆静芝拗起身子说:“你我两个都要尽力争取。有人说我身价高,我看我空读了个高中毕业,事到临头,还是到生产队里做活计,落得个无用武之地。但我想,能找上你余剑飞这个人,做一世的最底层老百姓,也心甘情愿的了。”
余剑飞突然说道:“天不早了,今晚有电影,放的是《平原游击队》,我们赶紧回去吃夜饭吧。”陆静芝马上说:“我拿凳,摆在放映机前边不远的地方,你和我坐在一起,听到了吗?”余剑飞恭恭敬敬地说:“听到了,放电影的时候,我坐到你凳上。”
李党桂指着旁边一棵泡桐树说道:“静芝,瞧,那不是余剑飞吗?”陆静芝兴奋地跑过去,热情地招呼道:“剑飞,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坐到我的凳子上,走呀。”
余剑飞默默地跟了过来。他坐了下来,悄悄地拿出五六块小糖塞到陆静芝手里,陆静芝麻利地剥了块糖慢慢地放进了余剑飞的嘴里,她自己也吃了块糖。
李党桂抓着刘传宝的手,说:“你看人家余剑飞对陆静芝多好啊,买糖给她吃。你呢?就没人家余剑飞这么好。”刘传宝吱了吱嘴,“这一说,我得去买糖。”李党桂拉住他的膀子说:“电影马上倒要放了,放的时候你再跑进来就难跑了。唉呀,人家说出来的东西,你就是买得来,也是人家要的,吃下去也不怎么香。算了嘛,别去买了。”
陆静芝听到李党桂跟未婚夫要糖吃,便向西跑了几步,将余下的四块小糖全塞到李党桂手上,“你家小两口吃吧。”李党桂感激道:“你们两个人自己吃吧。传宝呀,这人情你以后要还报人家,我是替你拿的。”
陆静芝坐到自己的位上时,这个李党桂也剥了块糖塞到未婚夫的嘴里,刘传宝不好意思地说:“你把我当成小孩子。”李党桂晃着两个辫子说:“你比我小,我老姐姐给你小孩家吃糖。”“你不过就比我大了一岁,实际上只早出世了五个月。”李党桂笑着说:“还不服气的,就是大一天,还有十二个时辰的。一个小孩家,嘴要放甜蜜点,哎哼,喊我一声老姐姐。”前后左右的人听了都情不自禁地大笑了起来。
电影散场之后,陆静芝扛起凳随着人流向南走。余剑飞喊道:“静芝,把凳子给我扛啊。”陆静芝说:“我自己扛凳,你白天做的苦活计,累死了,晚上回去你要多歇息。”“我不累啊,我给你把凳子扛到家。”“不要不要,我自己扛,一样的。”
忽然,后面传来一句恶声恶气的话:“余剑飞,你个黄屁股家的崽子,叫你不要七牵八扯的,你倒忘掉呢?”余剑飞一听便知道是钱俊荣的喉咙,便分辨道:“人家主动跟我好的,我可不曾勉强人家。”“什么?你再说一声,我就揍你这个虫。懒蛤蟆想吃天鹅肉,说了你,你还嘴凶的!”钱俊荣连跨了几步,恶狠狠地走上来说道。
陆静芝回转过身,叫道:“钱俊荣,你倚官仗势欺人,余剑飞在哪个地方惹了你?”钱俊荣哑住了口,但他马上转换一副面孔说:“你,你不晓得我们男人之间的瓜葛事。”陆静芝捋了一下刘海,直截了当地说:“他余剑飞是我陆静芝爱的人,我什么人都不谈,就谈他一个人,其他的人都别想吃我的麦干枣儿。”
钱俊荣泄了气,“好好,我不跟你说什么,走了。”他径自窜了上前。刘传宝笑着说:“得势的人处处抢红,人家姑娘并看不上他,他还想强求,哪就全不讲点感情基础呢?”李庆寿老汉说:“他老子当庄上的头儿,好像就是庄上的皇帝。他就不晓得,人家姑娘并不买他姓钱人家的帐。”陆静芝拉了一下余剑飞的膀子,“我们走呀。”
两个人走到庄中桥分手,陆静芝扛着凳沿着河沿向东往自己家里走去。余剑飞则向南绕道庄前河边向东回家。不料,遭到前来找寻的父亲当头棒喝:“你要死的,叫你别要跟陆春高的大丫头谈,你偏不信,竟然还绕道跟她同路,尽给我余家添麻烦。这在外边我不好跟你说什么,到家里我才要收拾你的!”
六队社员葛加东说:“一个老文生呀,那姑娘自己主动找剑飞谈的,他们两个人有缘份。我看你也别要为难自己的小伙。”余文生跺着脚说:“人家姓钱的真叫个有钱有势,想这丫头到他家里做儿媳妇,大儿子不曾谈得成,就谈二儿子。钱支书曾在刘为康舍顶头喊住我,叫我余家识相点,否则要放剑飞的爷爷不得顾身。他爷爷每到运动的头上总要挨整,给整怕了。我们余家怎敢在他太岁头上动土呢?剑飞就是打一世的光棍,也不敢娶陆春高家的大丫头啊。”
葛加东叹了口气,“上人定的富农成分,下人就跟在后面受伤。陆春高的丫头又不爱上姓钱的两个小伙,她跟余剑飞就谈得来。话又说回来,余剑飞心好手巧,农村的什么活计都做得起来,虽然上的初中,比人家一般高中生的文化水平还要高,算盘打得飞快。……老文生,余剑飞以后会有他出头的日子的,人家姓陆的丫头是有眼光的,到底上了高中,与一般的丫头就是不一样。”
尽管他人一番劝说,余文生回到家里还是不准自己的小伙跟陆静芝谈恋爱。爷爷余金挺哆嗦着说起了事情的原委:“陆家一直记我的仇,野三旅到了我们翟周庄,我在庄上当了个甲长,来了两个兵限定我领上门跟各家各户完粮。我没办法,先到他家里完粮,他家正好弄了一箩米回来,被那两个兵抬走了。后来土改定成分,我家按田亩算,还够不到定富农,应该跟钱元明一样定个上中农吧。陆春高的老子陆从元在土改小组里做事,我就被定了个富农。特殊时期的时候,我被揪上庄批斗,挨了他家从元、春柏父子两个打。我家剑飞孙子,你跟人家丫头谈恋爱,人家大人不肯,到头来还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再说,钱元顺执意要那丫头做他家儿媳妇,你私下偷偷摸摸地跟那丫头谈恋爱,这可是老和尚敲鼓,动都不能动的事啊!”
余剑飞傻眼了,在这婚姻十字路口何去何从,完全由不得自己。他在严峻的事实面前只能保持沉默,沉默就意味着承认放弃。几天过去,余剑飞一直没有践约,似乎躲着陆静芝不见。
陆静芝在家里也被父亲陆春高收拾了一顿。“你个瘟丫头,胆大得凶的,全不晓得家里大人的难处。人家钱支书看中了你,想你做他家儿媳妇,俊华想你,不曾成功,现在俊荣想你简直想疯了。再说,眼下杨雪梅要嫁到西邱庄,诊所差人,大队研究到你,你只要不跟余剑飞来往,明天就能上诊所,从此不再下田做苦活计了。”陆静芝回了一句:“这是在逼我呀!”父亲一听,恼了起来:“你要死了,阳光道不走,偏要拣黑咕隆咚的独木桥跑。我打杀了你,如同不曾养你这个丫头的!”
陆静芝见父亲火气很盛,只得缄口不吱声。母亲黄秀英拉了她一把,“丫头呀,你也不小了,别要惹你爸爸生气,明儿,穿一件干净的衣裳,跟在肖先生后面打针,要听人家的话。啊?”陆静芝两手将刘海一扒,尖着嘴走进房间里。
她睡了个小觉,爬起来走到院大门外,想到河东会会余剑飞。父亲喊住了她,“这晚上你还想上哪里去?”陆静芝随嘴编了个话,“我上党桂家里玩一下,查点上次她拿的我的小说书《桐柏英雄》借给谁呢?我想拿回家再看一下。”父亲嚷了一句:“秀英,今晚你赔你家丫头跑一趟。晚上,一个姑娘人家身子不曾有个主,怎能一个人在外边跑来跑去的。”
陆静芝将辫子一甩,愤愤地说道:“不去拿了!我想做件事都做不成,简直成了一个受人管制的黄屁股。”“你说的什么?再说一遍给我听听,我抽不死你的!”父亲恼怒地吼了起来。
形势所逼,陆静芝只得妥协。她做了将近三年的农活,眼下大队让自己进诊所,虽说是拿的自己的婚事来做交易的结果,但自己并没有明确表态同意上钱家做儿媳妇,不妨暂且把诊所做个歇脚亭,先担一阵子赤脚医生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