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医生里,肖湘鹏亲切地做着示范,缓缓说教着:“小陆啊,这给人打针,手是一定不能抖的。你看,我给士东打针,手抓针筒是这样抓法,扎的时候,先揉揉病人的屁股,一扎就扎,并且很快地将药水挤进去。这样的动作越利索越好,能够减轻病人的痛苦。”
陆静芝手拿针筒比划着,觉得要找个实物体才好实习,跑出屋外摘了个茄子,连扎了几回针。然后兴奋地跑进屋里,喊道:“肖先生,我扎针扎给你看看,行不行?”肖湘鹏笑道:“你这姑娘想的一个法子倒不错呢。好,你倒是扎针扎给我看看。”陆静芝将茄子放在凳子上,学着肖湘鹏的样子,将半针筒的蒸馏水挤进了茄子里,再拔下了针,用棉球堵住针眼,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肖湘鹏赞许地说:“不错不错,一天都没学过打针,学起来还像个老手哩。小陆呀,对病人态度要和蔼,要安慰病人,有时还要告诉病人一些注意事项。”陆静芝忽闪着大眼睛说:“哪些注意事项呢?我可一点都不晓得啊。”肖湘鹏想了想说:“唉,你还是跟在我后面学吧,吃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学一样手艺怎可能在短时间里就全学到手呢?”
大队团支书束玉茹无力地走了进来,苦着脸说:“我受了点凉,恐怕得了打摆病。肖先生,你帮我望望看,是不是?”肖湘鹏用听诊器对她进行了检查,而后问道:“你发热不发热?”“发热。”他从桌案上拔出体温表,随手甩了几下,塞到束玉茹的嘴里:“你要将体温表压倒舌头根底下,隔一会儿,就测量出来了。”
肖湘鹏转身对一个大汉说:“这几味药,你拿回去要按时吃。药片是苦了点,千万不能怕吃。两三天的功夫,你就好了。”大汉点头说:“肖先生,我走了。”“春芝,好走。”肖湘鹏招呼了大汉,随手摘下束玉茹嘴上的体温表,惊讶地说:“你热度不低的,三十九度半。要打青霉素呢。”说着随即开了个处方。他站起身调配好药水,用针筒吸了药水,摇摇手招呼陆静芝道:“过来,小陆,你给她打针。”
束玉茹有点担心这新学徒的姑娘手艺,请求道:“肖先生,还是你给我打针吧。”肖湘鹏笑道:“玉茹,你不要怕,我在旁边的。”陆静芝接过针筒,先揉了揉束玉茹的屁股,悄悄地扎了针,将药水注进了她的体内,拔下了针,随手用棉球堵起针眼。肖湘鹏安慰说:“玉茹,她打的针很好,如同老手一样。好,你将裤子捞起来吧。”
陆静芝张着左手说:“束玉茹,你在大队里做干部,不能像下田做活计的人一样,夜里、晚上都要注意保暖。瞧你发了高烧,身体是要受伤的。”束玉茹反唇相讥道:“我们这些人不怎么注意科学卫生,不像你这么细着,不管做什么事,都稳而当之的。”
肖湘鹏见她俩说话不投机,当即解劝道:“你们两人啊,各有各的优点,就不必互相嘲讽,应该多拣点好话说说。”
陆静芝笑道:“肖先生,她看得起我,才跟我说玩的。我不是心眼小得不得了的那种人。束玉茹,你说是不是啊?”束玉茹不置与否地说:“不打扰你们做事,我回去了。”
翟秀文走了进来,说道:“肖先生,我最近老泻肚子,想拿两颗治泻肚子的药片。”肖湘鹏问了一些细节,当即开了个处方,包了些药片,交代说:“小的一顿三颗,大的一顿一颗,饱肚子吃。”
翟秀文将药片放进口袋里,陆静芝调侃道:“秀文呀,你想学人家瘦身啊。但你也要注意,也不能太苗条呀。”翟秀文抓了抓辫子说:“拉肚子伤人的。静芝,你笑话我了。”“我看你瘦了好多,回去赶快弄点吃的,然后吃药。”翟秀文有礼貌地摆了摆手,“唉,静芝,我走了。”
肖湘鹏说:“静芝呀,许青娶这么漂亮的姑娘,真正是一个美女。唉,她多大呢?”“十八岁。比许青小六岁。”肖湘鹏笑哈哈地说:“这真是英雄爱美人啊!许青谈了五六个姑娘,都蛮不错的,拣来拣去,到底要拣个出色的美女。咳,就是在农村里来看,两个人岁数相差大了点。”
余剑飞捂着右手走进诊所,对肖湘鹏说:“我割芦柴割了手,淌了好多的血。”肖湘鹏正忙着给其他病人诊断,说道:“小陆呀,你给他包扎一下。”陆静芝用消炎水给他的右手进行了清洗,笑道:“刀口子并不怎么大呀,我给你上点药,马上就会好的。”余剑飞低声地说:“我找的借口来望你的。前几天,我还当住人家说玩的,今天我到诊所里一望,你果然做起赤脚医生来了。”“唉,一言难尽。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可是这世道总想着法子来捉弄我,你说我该怎么办?”陆静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余剑飞挤着眼说:“这里谈话不方便,我们出去谈谈。”两个人神使鬼差地走了出去。
诊所里来了五六个病人,肖湘鹏招架不住,怨道:“北大队就一直找不到一个人出来做赤脚医生,南大队找了个小陆,这会儿又出去谈恋爱。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我怎忙得过来?少秋,你等会儿,我给端美把个针打一下。”种田人厚道,都劝他别太忙。
王少秋冷笑道:“姓陆的丫头,她又不晓得她自己怎得到诊所里的,钱支书想她做儿媳妇哩。”肖湘鹏随即说道:“我蹲在翟周已有三年多,庄上的事我看得多了,话说得好,没事,说得不好,绕到自己身上,还就不得了。”
三队妇女钱月霞接过口道:“可不是么,尤其我们南大队头家的事最不能说,说到他家不好的事,如有人把话传到他耳朵里,事后一定找你的麻烦。戴马小说头家老子当过庄上的保丁,头家让人抓赌,抓住了戴马小,跟他一起玩九点半的三四个人都没什么大事,单单叫他戴马小一个人戴高帽子,整个大队都游转过来了。还有曹天亮,……”肖湘鹏摆了摆手,“没说头,没说头。月霞,你也少说两句吧。”
余剑飞、陆静芝两人来到东边一个空房子里说话。“静芝,你可不能中了钱元顺的奸计,这老狐狸通庄都没有一个人有他那么狡猾。以前为什么好事一直轮不到你?宁可起用那些比你差的人,就是偏不用你。而今你顺顺当当地做了一个星期的赤脚医生,你说,我该怎样看待你呢?……”陆静芝张着两手说:“剑飞,今儿你要我怎样向你表态呢?老实告诉你,我就是昧着良心甩你,也不可能进钱家做二媳妇的。再说,我心里根本就没有忘记你,难道你全不晓得我陆静芝的心吗?”
余剑飞一把抓起陆静芝的手说:“我知道你的难处,姓钱的放你不得安身,千方百计的算计你,一天不达目的,一天不会罢休。我虽特别特别的爱你,但对眼前的状况只能无可奈何,除此而外,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陆静芝低下了头,喃喃道:“我何尝不想与你结婚,厮守终身,就是眼下结婚跟结了婚的人家比也不算早婚啊。”她抽回手,向远方望去,用手捋了捋刘海,转回身来直抒胸臆,她不肯空口许愿,要拿出实际行动来表白自己,可眼下实在拿不出令余剑飞满意的行动,只能背负忘情的骂名。她举起手轻轻地摆动一下,说自己并没有绝情,更谈不上委身于钱家,“剑飞呀,这你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父母好不容易让我上了高中,我总不能老是在广阔的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种田做活计,还想做点其他我所能做的事情。今后我不管走到哪里,总忘不了你余剑飞。”
余剑飞面对现实,心里有点灰了,也不再说话,只是神情沮丧地往北边走去。陆静芝见他灰心,默默地跟了几十步,直到余剑飞转过身,她才止步。余剑飞激动地说:“你还上诊所吧,我不会为难你的。我知道我身份低,爷爷的名声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能太自私,执意牺牲他人的幸福。静芝,你放心好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找你谈了,不能打扰你工作,把你的前程给耽误掉。”
陆静芝一步跨了上去,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等他个一年半载,你哪就等不得呢?”余剑飞忽然明白过来,使劲地点点头,高兴地说:“好,我等,我等。”
陆静芝一把抱住他的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你个呆小伙,没有个特殊情况,我绝对不会得跟你丢手的。你胡乱担心什么呢?”
余剑飞破涕为笑地说:“你给我信心,我就得努力。我相信,这世道终究会改变的,泡灰还发发酵的。”
陆静芝回到诊所,肖湘鹏的女人许建萍不满地说:“你看你跑出去多长时间呢?我们给病人看病,怕的要有十七八个人。我跟湘鹏两个人忙得不可开交。”陆静芝忙致歉道:“怪我不好,一个不注意,跟人谈话时间谈长了。这几个人让我来打针。”肖湘鹏笑笑说:“小陆,你给吉才女把这瓶药水注射一下。”他忙着给另一个病人把脉看病。
赖亦奇抱着不住啼哭的孙子进了诊所,气喘吁吁地说:“肖先生,你快的望望我家这个孩子,得了什么病?这孩子一直哭个不停,都不晓得咋办好。”肖湘鹏对手上的病人说:“你要打一下针,我开个处方。……建萍,你给他配药,交给小陆打针。”
肖湘鹏用听诊器对小孩的胸部听了几下,而后望了望嘴和喉咙,惊讶地说:“不好,你这小孩要赶快送到大颜去治疗,我这里各方面设备都跟不上去。”赖亦奇哀求说:“你尽量给我想办法,好不好?”肖湘鹏吱了吱嘴说:“要么先打一下青霉素,把烧退一退,观察情况看看有没有好转。”当下和了药水,陆静芝将针头刺进了小孩的屁股,小孩哭得嘶哑了喉咙。
肖湘鹏观察了一会,断然地说道:“这小孩问题不小,就是挂针,效果也不一定好。赖亦奇,我看你赶快弄条船,我陪你们送小孩到大颜医院去看病。我这里给小孩配点保的药,船上一发现情况不对,就给他打这一针。”
赖亦奇找了一条小船,赖亦奇的儿子、儿媳妇抱着孩子赶紧上了船。肖湘鹏嘱咐道:“把小孩捂进被单里,千万不能经风。这小孩受了凉气已经不少了,再经了风可不得了。”
赖亦奇用力撑船,出了庄门,直向南而去。他的儿子赖立伟见父亲已撑得气喘吁吁的,便上去换他撑船。赖亦奇丢下了篙子,便欠身上了船中档,望了望小孩,发觉小孩奄奄一息。肖湘鹏急忙看诊,哪料小孩的病情急转直下,就是打强心针也无济于事。小孩死了,这对赖家来说,无疑是重磅一击!失去理智的赖亦奇吼道:“是你姓肖的误了我家小孙子性命,我要打杀你这个虫!”
肖湘鹏见父子二人向他扑来,吓得弃船跳入水中,奋力向岸边逃去。父子二人还想撑船靠近追击。赖亦奇的儿媳妇戴巧粉虽然难过,但总归明白实力些,哭着劝道:“孩子已经死了,你们两个要人家肖先生的性命做什么?人家肖先生也尽了力,又没害我家小爱玉。我们还是带小爱玉回家吧。”
肖湘鹏正因为通情达理的女人劝说的这一会功夫,才爬上了河岸,深一脚浅一脚的直朝大颜方向摸过去。
第二天,陆静芝听到这个消息,惊愕地说:“赖立伟的小孩病重,我给他打针就有点预感,但没想到竟然猝死在半路上。”不料,赖亦奇从门外冒了出来,恶狠狠地说:“我这孩子怎得死的?就是你这陆春高家的丫头针打得不好!”陆静芝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这与我打针哪有多大关系的,我虽然在诊所半个月的时间,经过我打针的少说也有七八十个人,你、你这什么说法?”赖亦奇黑着脸说:“你再狡辩,我气头上来,就能要你的命!”
陆静芝低头直跑,不再辩白。她战战兢兢地在诊所坚持了三四天。肖湘鹏回来长吁短叹地说:“这个赖三小,蛮不讲理,我一望到那个小孩病得那个样子,立即规劝他把小孩送到大颜去,他硬要我想办法。就算是耽误点时间,也是他自己的事。唉,小孩死在路上,他赖家父子两个差点要了我的命,好在他儿媳妇讲理,我才算拾到了小命,溜回大颜老家。唉,我做医生十三四年了,从未遇到过这个情况,太怕人了!”
陆静芝想来想去,感到做医生也有风险,自己给小孩打针并没有什么闪失,当事人竟然发狠要自己的命。要是真的挨了打,岂不是遭了天大的冤枉?何况自己还是领的人家的情份,才担上这份也怕人的差使。男朋友借口到诊所跟自己谈了两个多钟头的家常,神情黯伤,话里话外似乎也有些怨怪自己,自己除了给他一个吻,其他因为自己不想做个伪君子,诸如海枯石烂不变心之类的话又很难说出口,最后什么许愿的话都没给他!
陆静芝悄悄地辞别肖湘鹏说:“我明天不来了,你不要等我,大队里肯定会给你重找一个人。”肖湘鹏惊讶地说:“你怎地说不在诊所里?我又不曾说过你什么。”陆静芝摇了摇手,说:“肖先生,你人很好,许先生人也不错,我并没有赌气。我总觉得我在诊所里做事,今后还会有我想象不到的坏事找上门来,所以,我不如趁早离开诊所。肖先生,你别要以为我对你和许先生两人有什么意见,我离开诊所纯粹是自己个人的事。好了,我走了。”
女儿仍旧下田做她的活计。陆春高搓着两只手,叹道:“这个赖三小,全庄没有一个人有他蟊。……静芝啊,你怕他个做什么呢?他家小孩又没死在你手上,……唉,丫头吓破胆了,我做老子的也不能强迫她再去当这个赤脚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