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回头便与丈夫商量女儿读书一事，梁晔摸了摸胡子，虽然他认为女孩儿读书没什么用处，可自己如今平步青云，儿子也中了举人，梁家的女儿是该读点书，尤其是若岚，正好也养养性子，收收野气。得了梁晔的首肯，柳氏动作极快，没多久便请了位姓杨的女先生回家。
入学前一晚，柳氏拿出两只崭新的书袋，叮嘱两个女儿：“娘听你们姐姐的话，叫你们去读书，不是真的让你们变成才女，不过肚子里有些墨水也是好的。教你们的那位杨先生，是洛阳有名的女学大家，便是到了京城，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娘好求歹求，拖了多少关系才请得她来，你们一定要用心学习，最起码也别叫那小妇生的比下去。”
若岚最不耐烦读书，可听柳氏这么一说，马上来了精神，她无论什么都要和若妍斗上一斗。若施暗自欣喜，这个朝代的文字，她是识得的，以前也练过一段时间的书法，现在有了上学的机会，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识文断字了。接下来，柳氏又说了些“功课要认真，听先生话”之类的，便放两个女孩儿回去休息了。若岚有了自己的院子，若施年幼仍和柳氏住在一起，梁家的规矩是女孩子十岁就要分院别居。她上头几个姐姐都有了自己的院子，若雅的雅泽居，若妍的碧芜轩，若岚的叫做山岚馆。
梁府姑娘头一日上课，三个姐妹起了个大早，梳妆得体后便等在妙书斋。原本柳氏是不想捎上若妍的，被梁晔逼着，才勉强同意了。心情郁闷的柳氏将两个女儿打扮一新，非要压过若妍不可。若妍原就是个美人胚子，随着年纪渐长，愈发青春靓丽，单论容貌，谁也比不过她去，反观若岚和若施，一个全无女儿家的娇羞矜持，另一个柔柔弱弱的透着一股小家子气。柳氏愈发不忿，又往女儿们头上各插了一支金簪。若施苦笑，这么重的分量，都快把她的脖子压垮了。
在书房里坐了片刻，终于门缓缓被推开，一个身着绿衫的女子慢慢走进来，年纪约摸三十几岁，面容姣好，神态端严。
杨先生上课有着严格的时间规定，上下午各两个时辰，中间休息一次。她是个颇为严肃的老师，刚上课就讲了她会教女德、文史、音律和书画四样，时间有限，她只管教，至于能领悟多少，就看学生们自己的努力了。
第一天上课，上午讲的是女德，无非是那些“以夫为天”“贞婉娴静”之类的东西，听得若岚和若施头昏脑胀。杨先生也不点破，下课前一场课堂考试，立刻把两个小姑娘抓包了。杨先生威严道：“学习贵在勤奋，态度轻浮如何可成，七姑娘和九姑娘，我也不多说，今天课上讲的自己回去罚抄，抄多少遍都无所谓，明日能背出来，解释通顺便行。”
若岚不服，她被柳氏娇惯出十分胆气，分辩道：“先生讲的有理的，我会学，可那些东西学着有什么用，把女子比作了地上的泥还不如，凭什么女人就要被如此作践，我看书上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我才不做那没出息的女子呢！”
杨先生也不生气，平静道：“七姑娘倒是心气高，就不知你有无这般本事。”
“我梁若岚定不会叫任何人骑到头上！”若岚傲气地抬着下巴。
“我今日就与你七姑娘说一句，傲气是好事，可也得有些底气。生而为女子，本身就矮人一头，要想他日风光成就，便要先下决心苦学，如你这般惫懒又愚蠢，将来只会自讨苦吃。你若打定主意不想学，也行，便祈求上天下辈子让你做个男儿吧。我言尽于此，七姑娘不必急着回话，好好想想再告诉我也不迟。”杨先生句句严肃，直说的若岚脸色惨白，她从小到大何时被人这么说过。若岚咬牙：“我将来一定比你过得好！”她恨恨一跺脚转身就跑了。
若妍捂住脸做惊讶状：“七妹这就走了，这可怎生事好？先生，七妹不懂事，我做姐姐的替她赔罪了，先生大量，饶过她这一回吧。”若施行了一个礼：“失礼了，先生，我担心姐姐，先去看看她。”说完，迈着小短腿跟了出去。学生一下子跑了两个，杨先生冷笑道：“府上的姑娘倒是都挺有主意的。”
若施一路追到山岚院，若岚把所有的丫头都赶了出来，一个人关在房里大发脾气，若施赶到时已经是满屋狼藉，摔了一地珍贵瓷器。若施摇摇头，七姐姐冲动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呢，她其实心肠很好。柳氏的三个女儿，最受关注的是病弱的自己，最受喜爱的是懂事的若雅，若岚往往是被忽略的那一个，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来没有嫉妒过，作为姐姐，若岚一直很爱护若施。
“姐姐，我进来了。”若施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的碎片。要是平日里，若岚一定会叫自己要小心瓷碎，可今天她只是趴在桌子上闷闷地哭，两肩轻微地颤动，若岚最好面子，不想让妹妹知道她在哭。若施走过去靠在姐姐身上，轻轻抱住她：“姐姐，女孩子哭，没什么好丢脸的。”
若岚抬起头，一双眼睛果然红红肿肿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女儿也当如此，我最恨人家拿男女来比，女儿哪点比男孩子差了，就因为娘生了我们，就活该被人诟病，我们是正室嫡出，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庶子得爹爹的欢心！我就是要争一口气，我若岚什么都不比男孩差。”她吸了吸鼻子，倔强地扭过头去：“和你说你也不明白。”
“我知道的，娘受苦，姐姐看在眼里，心里难过。”若施没想到若岚姐姐还有这样的想法，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生在这样的年代，若岚这种想法算得上惊世骇俗了，她虽然佩服，可又不忍见姐姐碰得头破血流。若施忽然想起了前世的一句话，梦想如此轻，现实那么重，即便倔强如若岚，也不得不面对规则的束缚，自由不得。“可是，姐姐这么做，娘不会高兴的，爹爹也会怪娘管教不力。”
“我是我，娘是娘，我做的事为什么要算在娘头上！爹爹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怨娘。”若岚咬着嘴唇恨恨地说。若施郑重道：“因为我们是娘的女儿，在这府里，咱们这一房就是一体的，姐姐出了差错，旁人就会算在娘身上，出了府门，我们梁家便是一体，哪个出事，大家都要受到牵连。姐姐难道没听过连坐么？”
“我当然明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根本一点道理都没有。”
“没办法呀，掌握在大多数人手里的歪理，就叫做公道正义，我们没能力改变环境，就只能改变自己了，虽然我很佩服姐姐的勇敢，可是我更希望看到姐姐能幸福。”她握住若岚的手，柔声道。
“小丫头，你懂什么呀，难道我以后就只能像娘一样围着爹转，还要忍着那些狐狸精，狐狸崽子。我可受不了这些窝囊气，我就是不服，凭什么男人可以为所欲为，女人就要忍着让着，吃苦受罪。九儿你是不知道，自打你出生，爹愈发不待见娘，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不是儿子，他怨娘的肚子不争气，让他无嫡子继承家业。可近年来，我瞧着，他不知有多高兴娘没嫡子呢，这样那姜氏的儿子就能上位了。我呸！嘴里讲着礼仪道德，还不是一样宠妾灭妻。”
“不能忍受又能怎么办？娘若忍不下去，自可回了娘家，可这样一来我们姐妹就无人照顾孤苦无依了。妹妹年纪小，旁的都不知道，我只清楚娘养育我长大不容易，她忍着让着，也有一半是为了我们。娘的恩情，做女儿的无以为报，我非但要自己活得好，还要让娘也开开心心，不叫她后半辈子被人欺负了去。”
“我知道，我会保护娘的，谁敢对她不敬我便叫她好看！”
“姐姐，保护一个人不是靠勇气，而是靠实力。先生说得对，底气不足，空有大志也是无用。”
“学那些东西就是有底气了？”
“至少也无害，姐姐心里不认可也没关系，至少要知道那是什么，免得将来被人笑话。我也觉得那东西无聊，可是世上无聊的事多着呢，娘理财管家难道有趣味么，不过是过日子罢了。多学点东西，既无害，又能让爹娘高兴，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看着姐姐若有所思的样子，若施继续道：“姐姐这会儿跑出来，丫鬟们定是去通知娘了，难道姐姐想让娘难堪，替你在先生面前与人赔笑脸赔不是，让六姐姐回去当笑话说给姜姨娘听？姐姐还是快些和我回去，跟先生道个歉才是。”若岚想了半天，终于不甘不愿地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