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晚对于自己八岁之前的记忆,是抱着一种惨淡的态度,她谁都不曾提起过,只因那段记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过于凄凉。她不是那种喜欢把伤口翻出来给人家看,在唏嘘感叹一番的人,这种往伤口上撒盐的事情,太需要勇气。
那时,她母亲在东临乡下的一所学校当国文老师,工资很低,母女俩过的甚是拮据。她母亲也是个相当有骨气的女人,与冯老太爷彻底闹翻之后,便与家里的亲戚朋友彻底断绝了联系,独自一人带着女儿跑到了东临。在秋晚的记忆里,母亲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自己的父亲,哪怕一次,也不曾有过。
她母亲时常接济一些乡下困顿的学生,其中就有陶玄理与穆九卿,穆九卿那时的名字还叫凌子健。学生们都管她母亲叫白老师,因为那会冯家把与她母亲断绝关系的消息登到了报纸上,她母亲就没有再姓冯,只留了后两个字——白薇,她跟着母亲姓,叫白如意。
后来某一天,白薇忽然就消失了,丢下了女儿,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那会乡下正在闹饥荒,死了不少人,警察局根本无暇顾及这种人口失踪案,加之她们母女又是外地来的,就更没人在乎了。她跟着其他几个学生在找了一个月以后,便逐渐相信她母亲已经死了,她绝不相信她的母亲是遗弃了她。
她母亲留下的只有一个陈旧的木盒子,她记起母亲以前说过的一些话,说要是哪一天自己死了,就带着这个盒子去静海找她外公,她记得外公叫冯元德。可她不愿意去静海,一是她觉得太远,二是在她的心里大概是不愿意承认她母亲已经死了。她也不是没哭过,那么小的年纪,好像一夜之间哭干了所有的眼泪,她母亲接济过的一些穷人,都轮番的过来照顾她,后来她白天跟着陶玄理与凌子健在城里的大街上卖报,晚上就露宿在江边的大桥下头,乡下的饥荒倒是过去了,没挨过来的人多的能堆起一座小山来。陶玄理跟凌子健的父母也没能熬过来,三个孤儿便抱成了团,相互安慰着,走过一些的磕磕绊绊。
凌子健那会已经十五六岁了,带着两个拖油瓶,到处打工赚钱,陶玄理由于饥荒的缘故,身体一直不太好,面黄肌瘦的,长的又瘦弱,倒是要比年纪较小的秋晚还要矮小。
再后来有一天,她在卖报的时候,又给人贩子给拐了,她以为自己这次是要完了,可是她这次没有哭,她试着逃过几次,只是每次都给抓了回来,然后就是一顿打,人贩子都不会打脸,因为打坏了就卖不出去了。人贩子也带着她逃过几次,都是遇着军警来巡查,没过几天她又被人贩子送到了一条大船上,要说还是她母亲给的玉如意救了她一命,原本人贩子是要把她卖给一个大户人家做丫头,偏巧她外公冯元德也搭这条船回静海,也许是她长的太像她母亲,冯元德见了她也就多问了几句。人贩子怕生事端,催她快走,她绊着绳子摔了一跤,倒把藏在胸前的玉如意给摔了出去,冯元德一见那如意,一时间是悲喜交加,他急忙问她:“你叫什么,哪里人,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她生怕人贩子会抢走玉,忙捡起来,才说:“我叫如意,我妈妈叫白薇,妈妈说我们是静海人。”
他一听‘白薇’这两个字,真的是欢喜啊,那件玉器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只给了他最喜爱的小女儿。他三个月前接到女儿的来信,才跑来的东临,可来了之后才发现女儿早已失踪,外孙女也没了消息。
冯元德多加了些钱,才把她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他们又在东临呆了几天,秋晚其实又去了江边的桥底下,只是在再没碰见过凌子健与陶玄理,她失望极了,冯元德给她买了新衣裳,又改了名字,才带回静海。
她后来问过她外公,她母亲为什么会写信回家,毕竟依着她母亲的性子是怎么也不会跟家里低头的。她外公说他当时也很意外,信里只说有急事让他去一趟东临,却没具体说是什么事,她便一直觉得这件事实在是太蹊跷,她后来长大,接手了外公的生意,还派人到东临打探过她母亲的事情,都因为太过久远,而不了了之。
对于再次见到陶玄理,秋晚是满心的欢喜,这些年她在冯家虽然生活安稳无虑,却看惯了太多的世态炎凉,反倒是越发的怀念幼时那些不加杂质的纯真友谊来,当年她母亲不过是接济了一些毫无关系的穷人,在她孤独困顿的时候人家也伸出了手,尤其是凌子健与陶玄理,那几个月的桥洞生活,是她这辈子也无法忘怀的,他们是儿时的伙伴,也是照顾她的兄长,这是她偶尔想起来还会觉得温暖的地方。
陶玄理其实也是格外的心酸,他一直内疚于秋晚被人拐卖的事情,见着她现在的样子,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秋晚则是一心想着凌子健的事情,她想起了他的腿,她不知道这几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她只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她清了清嗓子,问:“我走了以后,你们去了哪,我后来其实回去找过你们的,可你们已经不在那了。”
陶玄理顿了顿,叹道:“也许是错过了吧。”过了会他又说:“当日你无故被人给拐走,我跟子键哥是急疯了,只想着要是白老师回来了该怎么跟她交代,你那时只那么小,我都恨死我自己了。”
秋晚笑了笑,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也笑:“对,长大了,也漂亮了,可跟白老师越发的像了”,他其实不太记得白薇的模样了,只是儿时记忆里还有些模糊的影子,现在与秋晚的样子一重叠,又重新塑造了一个新的人脸来。秋晚就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又说:“听子键哥讲,你现在是谷夫人的妹妹,冯家的七小姐,景云阁实际的掌柜。”
秋晚点了点头,说:“我被人贩子拐了之后,阴差阳错之下遇到了我外公,也就是冯家的老太爷,后来改了名字,又去了静海。”
陶玄理‘喔’了一声,说:“原来白老师是冯家的小姐。”秋晚楞了半响又问:“你们几时来的昆山,为何会来这呢,你们这几年过的好不好。”他这些年过的不好不坏,怕多说了她又要担心,便只道:“子键哥后来认了个义父,是从前青帮的帮主,我们是跟着他过来的,帮会里的日子也就那样,开始的时候辛苦些,现在就好了,你别听外头的人以讹传讹,以为我们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的。”
秋晚听他平淡讲来,只是稍有带过一些事情,她哪里会不知道这其中的血泪,他二人混到今天的地位,都不知道会有多少的心酸的事,她于是说:“你从前什么都会与我说,现在怎么只是挑着捡着。”
陶玄理便笑:“我那里有,是你自己多想了,我只要在能见到你,从前在难的事情都给抛到脑后了。”后又说:“其实子键哥在谷家的寿宴上就已经认出你了,他说当时可真是怕,怕你已经忘了他,他这样的人,只有遇着你,才能干出些没脑子的事情来。”秋晚就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来,好像就是在这个回廊里,她真懊恼,怎么当时就没认出他来,他一定伤心极了,她当时也只是觉的眼熟,那样的状况下,根本没来得及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