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晚是第一次去谷家,冯家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二小姐尔芹就成了家,秋晚那时跟着老太爷在外搜寻古玩,连婚礼都没能赶上。昆山离静海也远,二小姐这一嫁,到仿佛真的是成了拨出去的水,再没回来过。冯家人倒还欢喜,二小姐是大太太生的女儿,一个没娘的小姐,还嫁的这样好,不知道羡慕死多少人。
她二姐这几年在昆山也变得世故圆滑多了,见着人,总是满脸堆着笑。他婆家就他丈夫一个儿子,家里的大小适宜全交给她这个媳妇管着,公公婆婆也喜欢她,倒是比在冯家过的潇洒自在多了。年前又刚添了个女儿,乳名叫翠翠,宝贝一样的养着。
谷老太太八十大寿请的都是昆山的名流,晚间的时候,只在前厅办了西式舞会,后院则是请了戏班子来唱昆曲,老太太喜欢热闹,他们家人丁又不旺盛,便只把亲戚朋友家的小姐少爷全请了来。尔芹的这几个姊妹就都成了上宾,老太太拿他们当自己的孙女一般对待。
傅成勋喊老太太‘姑奶奶’,他母亲是老太太嫡亲的侄女。
大多数人都在前厅,后院就有些冷清,秋晚与傅成勋坐在老太太的下手,台上正演着一出游园惊梦,她听的却有些烦心,只想着,先前自己的想法倒是错了,这昆山哪里是金箔包起来的地方啊,简直就是被铁桶包起来了。外头的枪炮声愣是零星半点也影响不进来,任由战火蔓延,这里的人们反正是觉得无关紧要,依旧过的逍遥自在。昆山依旧繁华,依旧绚丽,就算真的哪天大炮枪子打进了城,对于他们来讲也不过是换个执掌政权的人而已,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这一番太平的景象,不知还能维持几时。
老太太听了一会戏,不久便失了兴致,喝了几口茶便问傅成勋:“这仗还得打多久啊。”
傅成勋斜斜的靠在椅子上,只说:“那可就不知道了。”秋晚觉得他的语气里总透着股子痞气在,像是在耍无赖,又像是小孩子在撒娇一般,她就转过头去看他,他却直盯着戏台上的柳梦梅看。
老太太便笑:“皮孩子,仔细你爸爸再教训你,你在昆山胡闹了这么久,你以为他都不知道啊。”傅成勋答:“山高皇帝远,他在东临哪里管的着我。”老太太说:“你母亲在的时候,你多乖啊,现在越发的没规矩了。”他却是没答话,老太太接着又说:“你把秋晚放在你那里是个怎么回事,还是让她住在谷家吧,一来你们又还没成婚,二来这里有她二姐照顾着也方便些。”他便站了起来,抬腿就往前厅走,只丢下一句‘知道了’。老太太嗔怪道:“一提起他母亲他就这副德行。”
他一走,老太太就让秋晚也跟着去,秋晚只好听从,一旁的沛芹直冲她翻白眼,她权当没看见。她穿了件鹅黄色的印花缎旗袍,倒也还清新淡雅,碧色领口处还细细缀着几朵不知名的花,她的玉如意用红绳牵着露在外头,初春的晚上还有些凉,她外头便又披了件湖蓝色的披肩。走了一段却是发现自己越走越暗,才又往回走,谷公馆修的很是气派,她忙着找回去的路,倒是急的额头上都开始冒汗。
冷清的回廊里响起一高一低的脚步声,她仔细一听,像是还有什么东西在敲击地面的声音,她一把抓住了胸前的玉如意,冰凉的如意让她顿时一机灵。她倒是不怕什么鬼怪之类的,只是借着昏暗的灯光让她心里有些慌,她便加紧着脚步往回走。
好不容易走到了有光亮的地方,前头却有一群人拥簇着一个鲜亮艳丽的女子向她这边走来,过道其实不窄,但那群人实在是有些多,她便自然退到了一边,让着那些人过去。那群人走了一段,又停了下来,那被拥簇着的艳丽女子转过头来看她,她立在那有些局促,那女子娇艳欲滴的红唇轻启:“就是你要嫁给傅成勋!”
秋晚先是一愣,因听着她的口气尤为不善,她一时也没想好要如何回答她,女子越过众人打量着她,恨恨的说:“也不过如此吗,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娇小姐,连话都回不出一句整的。”秋晚总归是沉的住气的人,也不恼,淡笑了一下,便慢条斯理的斗了斗身上的灰尘,只想着怕是傅成勋在外惹的风流帐,倒是欺负到她头上了。她不愿在此多做停留,转身便要走,那女子气的不轻,以为她这是在藐视自己,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说:“你算老几,敢对我这般态度,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的指甲很长,长的直戳进秋晚肩膀上的肉里,秋晚挣扎了一下,发现她死死的箍着自己,眼睛里像是有一道火苗,下一秒就能烧毁一切。她这样恨毒了自己是为了傅成勋吗,秋晚这样想,她忽然又觉的她有些可怜。命运有时候还真的是残酷的,错综的感情尤为使人放疯。
余下的一众人等,皆是那女子的随从,冷眼瞧着发生的一切,秋晚便说:“小姐既是知道我将成为他的妻,又何苦再来为难我,这已是无法挽回的事情。”说完她自己心里也一惊,无法挽回,原来她竟是看的这般透彻。
女子不依不挠,倒像是发了疯一般,先前那种风流韵态是完全没了踪影,她低吼着,胸腔里发出‘轰轰’的闷响,像是发怒的野猫,拱起脊背,立起了全身的毛发,只等着那致命的一击。她断断续续的说着,像是在叙说着什么事情,又显得毫无逻辑:“我为他都干了什么,你知道吗,你不会知道,谁都不会知道,我那么爱他,我父亲死了,都是他害的,不,是我害的,是我们俩一起害的,我为什么要帮他,我疯了,对,我疯了,没有人比我更爱他。”
秋晚想着,她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把‘爱’这个字说了出来,她自己是没对宋廷宣说过的,她是觉得他们还没有达到爱这个程度,顶多是相互喜欢的,她觉得爱就是要连对方的任何喜好缺点都一并包容着,而喜欢却只挑着捡着自己看的顺眼的,再加以放大而已,她这样想着,至少心里会觉得舒服些。
秋晚看着她,也理不清这件事情,只越发觉的莫名其妙,要是被其他人瞧见她们俩现在这副样子,总会觉得实在是可笑极了,偏偏还就真有人来了。
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极时髦的西装,头发和皮鞋,都是光可鉴人,他走到秋晚跟前,手里握着一根木制的手杖,加上一高一低的脚步声,便使得众人都往他的腿上瞧去。
秋晚被推搡的靠在了回廊的栏杆上,他俯身来扶她,整个身体便挡住了所有光线,轮廓模糊的透着橘色的光晕,秋晚有一瞬的荒神,倒是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淡淡一笑说:“邓小姐何时回的昆山?”他虽然问的是那邓小姐,看的却是秋晚,秋晚才知那女子原来是姓邓。
邓小姐一下顿住了,她知道自己失了态,赶忙退开来,整理了一番头发,便说:“是穆九爷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秋晚就有些惊着了,青帮帮主穆九卿人称九爷,鲜少出现在人前,她总以为会是一个满脸横肉或是老态龙钟的人,怎会想到他会是这般儒雅的人,大概人们对黑帮的解读都是这样吧。
穆九卿微笑着说:“总不会以为我是傅少帅吧。”
邓小姐便恶狠狠的瞧他,他又说:“我总觉的书敏你这次回来,比先前是大不一样了,大概清平的水养人。”邓小姐名唤书敏,秋晚却觉得这名字怎么也不适合她。
邓书敏也觉得这个名字离她好遥远,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她冷哼了声,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是这么活,总不会还有别的活法。”穆九卿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邓书敏身边的随从在她身后提醒道:“九姨太,别忘了我们这次来的目的。”
她眉头一皱,便呵斥道:“不用你来提醒。”说完转身就走,一大帮人就浩浩荡荡的走了。
秋晚向穆九卿道谢,谢谢他替自己解了围,穆九卿微笑着瞧了她两眼,拄着手杖就要走,他的脚有明显的残疾,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手上的手杖轻轻的敲击着石板,发出‘咚咚’的声响,秋晚想,原来刚才的脚步声是他的。
他回过身来看她,只说了句:“冯小姐的玉如意很是特别。”
秋晚就低头去看,也不知他为何就问出了这句话,再抬头时,他已经走远了。
前厅很是亮堂,一派奢华的韵味,傅成勋在人群中谈笑风生,他总是扬着头,自有一股桀骜的态度,讲到兴起时还不管不顾的大笑,总能把周围人比下去一大截。秋晚就想起了刚刚的邓书敏,他二人在行为态度上倒是有些相像。傅成勋偶尔眼光也会瞟向她,她不愿意让他觉得自己是追随着他来的,她也爱面子,再加上刚才发生的事情她心里始终有一丝不快,这样的话,她还是觉得回到后院比较好。
她二姐跟姐夫从从舞池里退出来,见到她很是亲热,又招呼着远处的傅成勋,傅成勋端着酒杯走过来,她二姐便说:“少帅怎么都不请我七妹跳舞呢。”
傅成勋就放下手中的酒杯,很绅士的向她伸出了手,她原本是不愿意的,不是她不会跳,只是她二姐这样一说,到显得,她有多么巴望着,可她二姐跟姐夫还在看着,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这么多的顾虑,只觉得多小气啊,这样一想她就大大方方的接受了。
她第一次靠他这样近,他身上一股脂粉香,舞池里灯影迷幻,他二人的身影在人群中尤为打眼,只能说这对璧人吸引住了全场的目光,他搂着她的腰,深情款款,她却在心里把他批斗了一番,想想邓书敏痛恨自己的摸样,她就恼火,思来想去,便故意乱了步子,狠狠的踩了他几脚。他吃痛的皱眉,随即凑到她耳边,悄悄的说:“你在邓书敏那里吃了亏,踩我做什么。”她仰头看他,实在是气的不轻,原来他也在,这事因他而起,可他却撇的如此干净,她便说:“那邓小姐为何要为难我,你又不是不知道缘由。”他笑道:
“我哪里会不知道缘由,你可知道她是谁家的女儿,她是从前昆山督军邓启云家的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