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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第二章 (1)

翌日早上十点钟,娜娜尚在睡眠中。她住在奥斯曼大街新建的一幢大楼的三楼。房东把各门分租给单身女人让她们成为头一批住户。一个从莫斯科来巴黎过冬的富商,把娜娜安置在这里,替她预付了半年的房租。她一个人独住一个套间,觉得太大了些,家具也不齐全。几张豪华而庸俗的桌椅,配上从旧货商那儿买来的老古董——桃花心木的独脚小圆桌,冒充意大利铜器的锌制枝形烛台等,给人一个不伦不类的感觉。说明这个妓女当初曾被第一个爱过她的男人抛弃,后来又落到下三滥的情人们手中,说明她踏入社会就遭遇艰难,仰人鼻息。曾经做过生意,亏了本,又借不到钱,甚至被房东撵逐……

娜娜俯卧在床上,赤裸的双臂紧抱着枕头,因困倦而苍白的脸庞埋在枕头里。这儿只有卧室和盥洗室叫本区一家地毯店装修过。凭窗帘下透入的一缕光线,看得见红木家具,灰底大蓝花锦缎的帷幔和椅子。在这间昏昏欲睡的潮湿的房间里,娜娜从梦中蓦地醒来,仿佛发现身边无人而诧异。她一望侧旁的枕头,枕间还留着被人头压扁的痕迹和余温。她伸出手去,摸索到床头电铃的开关,按了一下。

“怎么,他走了吗?”她问进来的女仆。

“是的,太太,保尔先生走了,走了还不到十分钟。因为太太很累,他不想惊醒太太,他吩咐我告诉太太,明天他再来。”

女仆佐爱一面说,一面打开百叶窗,一片阳光射了进来。佐爱皮肤黝黑,深棕色的头发扎了许多小头带。青白的狗般的脸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扁鼻,厚唇,黑眼睛骨碌碌转动。

“明天,明天,”娜娜道,尚未睡醒,“明天是他该来的日子吗?”

“是的,太太,保尔先生是逢礼拜三来的。”

“啊,不行,我记起来了,”她大声说,坐了起来,“所有安排都更改了,我本来想今早告诉他的……他要是礼拜三来,一定会碰上黑炭头的,我们就麻烦了。”

“太太没早通知我,我怎么知道,”佐爱低声咕哝,“以后太太要是更改日期的话,最好吩咐一声,好叫我心里也有个数。这么说,老吝啬鬼星期二不再来了?”

她们俩私下里总是尖刻地用绰号称呼付钱的这两个客人为“老吝啬鬼”,“黑炭头”。“老吝啬鬼”是圣德尼郊区的商人,生性悭吝,“黑炭头”是自称伯爵的瓦拉几亚人,付钱从不定期,而且钱也有股怪味。达格内要求安排在“老吝啬鬼”的第二天,因为商人早上八点钟左右必须回家,这位少年就躲在佐爱的厨房里,等他一走,便溜进来,占了他的热被窝,和娜娜厮混到十点钟,然后起来办他的公事。娜娜和他,认为这样安排很合适。

“糟糕!”她说,“今天下午我写信通知他……如果他收不到我的信,明天你拦住他,别让他进来。”

这个时候,佐爱在室内走来走去,谈昨夜的成功。太太多有才华,唱得多好!啊!现在太太用不着发愁啦。

娜娜一只手肘支在枕头上,微微点一点头。她衬衣滑落,鬓发蓬松,披在肩头上。

“你说的也许不错,”她低声说,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我怎么等得及呢?今天我就要应付各种各样的麻烦事……看门人今早又上来了吧?”

两个女人认认真真盘算起来。娜娜欠了三期租金,房东已扬言要查封财产抵债了。此外还有各色债主。马车老板,洗衣妇,裁缝,卖煤的,以及其他,这些讨债的每天上门,赖在前厅的长椅上不走,尤其是卖煤的更为可怕,踏上楼梯便大吵大嚷。然而,使娜娜最揪心的还是她的小路易,她十六岁那年生的男孩子。她把他寄养在康布叶附近村子里的乳娘家中。那女人硬要三百法郎,才肯让她把儿子领走。自从上次探望过孩子之后,她心里一直被母爱煎熬,为不能实现计划而悒悒不欢。其实她的计划很简单,只要付清那乳娘的欠账,把孩子接回来,交给她的姑母列拉太太,姑母住在距离不远的巴蒂诺尔,她就可以随时探望了。

佐爱劝说太太,何不把自己的需要,干脆向“老吝啬鬼”和盘托出。

“唉!我早就把什么全告诉他了,”娜娜叫起来,“他回答我说,他的债务太多,每年只能给我不超过一千法郎的数目。黑炭头呢,这会儿手头正紧,我看他是赌光了。至于可怜的咪咪,他还要别人借钱给他呢。股票跌价,把他弄得一贫如洗,连买花送给我的钱都拿不出了。”

她们说的是格达内。娜娜醒来之后,在懊丧的心情中,便毫无保留地对佐爱倾吐心事,佐爱对这类心腹话亦已习以为常,并且每次听后都很同情。承太太看得起她,推心置腹地相待,她也就乐意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了。而且,她很喜欢太太,不惜辞掉布朗斯太太那份工作来服侍她,天晓得,后者是否挖空心思,千方百计想把旧仆弄回去呢!她可是远近闻名,不愁找不到雇主!但她愿意留在这儿,即使处在艰窘的情况之下,她也不动摇,因为她坚信太太必定前程远大。最后,她向娜娜提出忠告,女孩儿家总难免做出糊涂事来。这回,可要擦亮眼睛喽,男人们只想着玩玩女人,寻寻开心罢哩。唉,太太就快拨开乌云见青天喽。只要太太说句话,便能打发债主,得到急需的钱。

“可惜你这些话不能给我弄到三百法郎,”娜娜说,手指插进蓬乱的头发里,“我今天就要这笔钱,我连一个能给我三百法郎的人都不认识,实在够蠢的了。”

她转着心思,她原想打发姑母列拉太太到康布叶接孩子,今早她正等姑妈。愿望遇阻,昨晚一炮而红的喜悦便冲淡了许多。那么多男人向她喝彩,竟没一个能给她三百法郎!而且她也不能随便接受人家的钱。上帝啊!她怎么这样的不幸!她柔肠百转,总也丢不开她的小宝贝——他那对眼睛简直像小天使的,湛蓝湛蓝的,他已呀呀学语,会稚嫩地喊“妈妈”了,多好听的声音,简直叫人乐死了。

这时,大门的电铃响了,铃声急速。佐爱进来神秘兮兮地悄声道:

“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佐爱见过多次,只是她装做从来不认识她,并且装做完全不知道她跟穷愁的女人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是……特里贡太太。”

“特里贡!”娜娜喊道,“瞧,真的,我倒把她忘了,领她进来。”

佐爱领进来一个高身材的老妇人,头上垂着卷发,那神气像是拜访诉讼代理人的伯爵夫人。佐爱退了出去,每逢有男人来,她总是这样水蛇般地溜出房间,其实这回她倒可以留下来。不过,特里贡甚至连坐一下都没有,只交换了简短的几句话。

“今天我给你找了个人,你要吗?”

“要,多少钱?”

“四百法郎。”

“几点钟来?”

“三点钟。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定了。”

特里贡就转而谈天气,天气晴朗,该出去走走的。她还有四五个人要找呢。她看看小记事本,便告辞走了。剩下娜娜一人,她松了一口气。她感到双肩有点寒意,又钻进被窝去,那样子就像一只怕冷的懒猫。慢慢地,她闭上了眼睛,想着明天给小路易穿得漂漂亮亮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靥。睡意重袭来,昨夜缠绕着她的经久不息的热烈的掌声,又在她的脑中回荡,像持续着的伴奏,安抚她的疲劳。

到了十一点钟,佐爱把列拉太太领进房里,娜娜在酣睡中听见声音,马上就醒了,叫道:

“是你呀,今天你要去康布叶跑一趟。”

“我正是为这事来的,”姑母说,“十二点二十分有一趟火车,我还赶得上搭这班车。”

“不行,我要过会儿才有钱,”娜娜伸伸腰,挺挺胸脯,“你先在这儿吃午饭,看情况如何再说。”

佐爱拿来一件晨衣。

“理发师来了,太太,”她低声说。

可是娜娜不想到梳妆室去,她亲自冲外面呼唤:

“进来吧,弗朗西斯。”

一个衣着整齐的男人推开门,向娜娜道过早安。娜娜从床上伸出赤裸的大腿,不慌不忙地伸出手臂,示意佐爱替她把晨衣的袖子穿上。弗朗西斯也很随便,并没转身回避,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站在那里等着。等她坐下,他往她的头上梳第一下的时候,他讲话了:

“太太还没看报吧,《费加罗报》登了一篇好文章。”

他把那份报买来了。列拉太太戴上眼镜,站在窗前,把那篇文章朗声读出来。每读到吹捧的词句,她便宪兵般挺直腰杆,吸一吸鼻子。这文章是福什里离开剧院后写的评价,全文占了两栏,字句热辣辣。他诙谐地调侃娜娜的演技,对她的女性美却无限赞赏。

“绝妙的好文章!”弗朗西斯一再说道。

娜娜听到文章嘲笑她的嗓音,毫不在意。这个福什里是个好人,她一定要报答他写这篇评论的美意。列拉太太又把它念了一遍。她突然说,男人的腿胫上都有魔鬼!这话究竟隐含什么意思,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不肯再解释。弗朗西斯把娜娜的头发梳好,盘个髻。他鞠了一躬,说:

“我还要留意晚报的。我还是照旧五点半钟再来,对吧?”

“给我带一瓶头油来,再到鲍西埃店里买一磅糖杏仁给我!”她对已经带上门走出去的理发师叫道。

屋内剩下这两个女人,这才想起刚才见面时忘了拥抱,于是在对方的脸颊亲了几个肥吻。那篇评论温暖了她们的心;娜娜本来余倦未消的,现在又陶醉在昨晚胜利的狂热里了。好极了!萝丝?米侬见了报,今天一上午够她受的了!她的姑母从来不去剧场,她说,情绪波动有损健康。娜娜把昨天晚上的盛况细细告诉她。一面沉醉于自己的叙述中,仿佛整个巴黎都被掌声震撼了。她忽然把话停住,笑着问道,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扭着小屁股在金滴街荡来荡去的那阵子,别人可曾料到她会有今天?列拉摇摇头。不,不,谁也没料到娜娜会有今天!姑母一脸严肃的神气,称娜娜做女儿。自从娜娜的生母追随她父亲和外婆去世之后,难道她不就是娜娜的第二个母亲吗?娜娜一阵心酸,几乎流下泪来。列拉太太唠唠叨叨说,以前的事就别提它了,啊!肮脏的过去,旧账何必天天去翻呢。她好久没来看望侄女儿了,因为家里人骂她,说她如果常跟这小贱人来往,自己也得毁了。老天!好像他们说的真有其事似的!她没有追问娜娜的隐私,她相信娜娜一直清清白白地过日子,现在看见娜娜生活过得不错,对儿子这么慈爱关心,心里很满足,在这个世界上,最要紧的是贞洁和劳动。

“这孩子的爹是谁?”她忽然转了话头,眼里闪着极度的好奇。

娜娜怔住了,迟疑了一会。

“一位先生的。”她答道。

“瞧!”姑母又说话了,“人家都说你是跟那个常揍你的泥水匠生的。找个日子你可得把什么都告诉我,你知道我是不乱说话的!……放心好了,我会把他当作一个亲王的儿子似的管待。”

她原以卖花为生,现在不再干了,全靠她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起来的积蓄六百法郎年金过活。娜娜答应给她租间漂亮的小单元,另外每月给她一百法郎。听见这个数字,姑母乐得手舞足蹈,尖起嗓子对侄女嚷道,既然她已把他们捏在手里了,就要握紧他们的脖子。她说的“他们”指的是男人。说完,两个女人又拥抱起来。欢乐中话题又扯到小路易,娜娜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黯然了。

“真烦人,三点钟我非得出去不可,”她咕哝道,“简直是要命。”

佐爱进来说午饭已备好,她们便往饭厅走去。一个老妇人已坐在桌旁,她帽子也没脱下,穿着一件褐黄色的衣服,色泽昏暗。娜娜看见她坐在那里并不意外,只问她为什么不进卧室来。

“我听见有人讲话,”老妇人道,“我知道你陪客人呢。”

马卢瓦尔太太,举止文雅,样子体面,她是娜娜的食客,给娜娜充当陪人和女伴。列拉太太的出现,使她有点局促,后来得悉是娜娜的姑母,神色才自然了,于是便以甜蜜的微笑相待。娜娜说她饿坏了,一把抓起小红萝卜,不等面包就大嚼特嚼。列拉太太忽然客套起来,说萝卜吃了引痰,她不能吃。佐爱把肉排送上来,娜娜小口吃肉,却大吮骨髓。她不时斜瞟她的女伴那顶帽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帽子吗?”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是的,我把它改过了。”马卢瓦尔太太答道,她的嘴里塞满了食物。

那顶帽子形状奇特,前边宽大,顶上插一撮高高的翎毛。马卢瓦尔太太有个怪癖,凡是她的帽子都要改装,只有她才晓得什么样式适合她。转手的功夫她能把鸭舌帽改成最文雅的帽子。娜娜买这顶帽子给她,正是为了带她上街时,不再为她红脸,她今看她又改成这个样子,几乎想骂出来,她喊道:

“你总该把它脱下来吧!”

“不,谢谢,”老妇人一本正经地说,“它不碍事,戴着帽子我一样吃得很舒服。”

上完肉排,上来一道菜花,再就是剩下来的冷鸡。每一道菜上来,娜娜都撇撇嘴,嗅一嗅,不动盘里的东西,只吃点果酱便把午饭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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