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敏石比柳峰杰稍长,今年三十六岁,又瘦又高,模样算不得出众,只能说是五官端正,不招人讨厌。平时他总爱穿一身青灰色的大褂,年纪不小,但尚未婚娶。
他虽然是逗哏的,台上损人无数,但是下了台便是个厚道人,从不随便拿别人开玩笑,称呼牧心“小师娘”也是规规矩矩,没有半点不恭敬的意思。因为他的好脾气,师兄弟们大多很亲近他,拿他当知心人;也因为他的好脾气,他一出家门就容易被人欺负,平日里做起生意来也是常被人挤兑。
这年头,说相声的大多没有固定的演出地点,基本都是撂地,也就是站街边表演,或者是搭个棚子,表演完了再端盘子挨个收钱。伍一品因为顾忌到方敏石的软柿子性格,因此特地让柳峰杰和他搭档,想的是二人性格互补,也能够互相照应。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方敏石受欺负的时候,柳峰杰可以为他拔闯,可柳峰杰真的要闯祸,方敏石根本就拦不住他。
这天上午,柳峰杰去取预订好的快板,便拉了方敏石一道去找白海城。白海城是著名的快板艺人,平时除了表演,就靠卖快板贴补家用。谁知道两人在白家门口遇见了赵家的二徒弟解全星。
虽说在当时相声是个下九流的行当,可规矩也不少,门派也挺多。城里最有名的可算是易夏伍赵四大家,其中伍家的师父伍一品和赵家的师父赵一国原本是师兄弟,同拜在易家老爷子易长水的门下。赵一国天资略强于伍一品,但伍一品更为用功,因此二人平分春色,是当年易老爷子门下最出色的两个徒弟。
两个人原本关系还不错,谁知后来闹翻了,双双离开易家自立门户,直至今日,两家仍然水火不容,关系没有半点缓和的迹象。
解全星原本也是来买快板的,但听白海城说新做的一副好板子是给柳峰杰预备的,因此心里不快,出门又正好撞上这二人,便想着讥讽几句,出出胸中的闷气。柳峰杰的暴脾气远近闻名,解全星不敢随便惹他,见软柿子方敏石在一旁,便开口讥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方老板,大晴天的,怎么还有心思和师弟在一块儿瞎混,你家的跑头子货呢?怎么不拉出来遛遛?”
“跑”是私奔的意思,跑头子货,指的就是与人私奔的女人。
解全星这么说是有来历的。方敏石年轻的时候曾经和一个富家小姐私奔过,不过没跑多远就被逮住了。方敏石被富家佣仆一顿乱棍打得半死,至今一条腿仍轻微有些跛,富家小姐则被押了回去,没多久就远嫁了。这件事在当事闹得沸沸扬扬,但至今已有十余年,平素已经没什么人提起。解全星的这一句话,无异于当着人面揭方敏石的疮疤,方敏石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但是他一贯忍气吞声,并没有说什么。——碍于牧心在场,葛玉龙并没有讲得这么直白,只是点到即止,当然,七个师兄弟,包括伍一品全都心知肚明。
话说当时柳峰杰立马就火了,上前一把薅住解全星的脖领子,扬起拳头道:“小妹妹儿的,你以为你是谁,跟我师哥耍什么哩格儿楞?找抽吧你!”
解全星的个子比较矮,被柳峰杰这么一揪,只得踮起脚站着。他原本打算刺喇方敏石一句就脚底抹油,谁知柳峰杰和他杠上了,也只能嘴硬道:“怎么了?做得说不得了?”
柳峰杰把他摁到墙上,问道:“做什么了?我倒要问问你,我师哥做什么了?”
解全星也来了气,大声道:“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师哥看着蔫不唧的,实际上一肚子坏水。看人千金小姐盆儿亮条顺就起了坏心眼子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神马东西!大晚上的把人黄花闺女往外拐带——你家不也是个闺女吗,小心他下手呀!”
解全星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柳峰杰一个大嘴巴子就过来了,打得他一个趔趄,直接栽到了地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柳峰杰一脚踹过去,疼得他大叫起来:“你这是干嘛?我也是好心提醒你啊!”
方敏石赶紧上来拉架,但他实在是没这个本事,只得进屋拉了白海城一道出来劝。一番折腾过后,解全星的一条腿被柳峰杰踢断,歪在血堆里直哼哼,连句整话儿都说不出来了。他在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围观的路人中有人认识他的师父赵一国的,立刻就去报信儿了。白海城怕赵家的人过来找柳峰杰算帐,便让方敏石先带着柳峰杰回来了。
谁知二人前脚刚进门,后脚赵家便派人过来了。来人是赵一国的儿子,也是他的大徒弟赵千山,赵千山人很客气,见了伍一品还口称“师伯”,但态度很强硬,开口就是三百枚银元,少一个子儿便要去报官,抓柳峰杰去蹲大牢。
说到这儿,葛玉龙看了方敏石一眼,问道:“二师弟,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方敏石一愣。
三百枚银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要知道把牧心买回来也只花了一百一十枚银元。现在两个人出去说一晚上相声,最多也只能挣个两三枚银元,刨去吃喝花销,每天每人净赚还不到一块银元。更何况说相声是个看天的活儿,刮风减半,下雨全完,碰到风霜雨雪,那就只能干坐在家里吃存粮。他很清楚柳峰杰的经济状况,爹娘留下的那点钱全花在娶媳妇上了,媳妇跑了之后,钱全用在闺女柳方陵身上,别说三百枚银元,就是三十枚,一时恐怕也拿不出来。
见方敏石久久不说话,柳峰杰忍不住道:“我闯的祸,一人做事一人当,三百枚银元不能便宜了赵家。我去蹲大牢就是了!”
葛玉龙轻声细语道:“你去蹲大牢,你闺女怎么办?”
柳峰杰一时语塞,想了想又道:“反正有师兄弟们照顾,我放心!”
葛玉龙见牧心在一旁不吱声,便问道:“小师娘,你怎么看?”
牧心也是一愣,在屋里的这些人中,虽然她的身份是“小师娘”,可实际上只是个外人。但葛玉龙既然发话了,她也不好不回话,便含糊的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样的事情怎么处理?还是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三徒弟鲜春籽道:“咱们本来就和赵家的人有过节,这次好容易逮着机会,他们不可能轻易放了咱们呢。”
八徒弟褚卫乡道:“要不请易家的人从中说和一下,三百枚银元,一时怎么筹得出这么大笔钱啊?”
众徒弟七嘴八舌说个不停,但牧心的心里却是很清楚,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大,赵家的意图很明显,要不就把柳峰杰整进去,让伍家折一员大将,要不就狠敲一笔竹杠,让伍家大伤元气。况且,伍一品和赵一国早年离开易家自立门户,虽说易老爷子生性豁达不予计较,但是现在易老爷子已经仙逝,易家的人心里多少会有不快,又怎么肯卖力从中调停呢?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伍一品终于开口了,他拢了拢身上的袄子,低声道:“老四呀,我是真想送你进去蹲一阵子,要不你永远也长不了记性!”
柳峰杰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闷头走到伍一品的床前,扑通跪下了:“师父,全是我不好,我不能连累大家伙儿,更不能让您为我费心。您还是送我进去吧。”
伍一品咳嗽了几声道:“我要是真送你进去了,你闺女还不恨死我呀?”
柳峰杰低声道:“可是三百枚银元……一时到哪里去筹呀?”
伍一品道:“筹,自然是筹不来的。不过,还是有别的法子。”
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牧心一眼。
牧心浑身一颤,心里直嘀咕,不好了不好了,难道是要打自己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