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们约摸着人们都睡着了，就马上顺着避雷线溜下去，钻进那个棚屋，把门关上，掏出那堆能发出鬼火的朽木棍，动手干起来。我们沿着靠墙的那根横木，腾出四五英尺的地方。汤姆说，他这时正在吉姆的床后面，我们就从这儿往下挖，等挖通了，谁也不会看出底下有个洞，因为吉姆的床单几乎垂到了地板上，只有撩起床单往下看，才能发现这个洞。我们就用那两把刀挖呀挖，一直挖到快到午夜的时候，我们都累了个半死，手上都磨起了水泡，可是，好像看不出挖了多少。最后我说：
“这可不是三十七年干得了的活儿，汤姆·索亚，这得干三十八年呀。”
他一声不吭。后来他叹了口气，不挖了，他有好大一阵子没动静，我知道他在琢磨呢。后来，他说：
“不能这么干，哈克，这么干行不通。咱们要是犯人，这么干倒是行，因为咱们有的是时间，而且一点儿也不着急，每天只能在看守换岗的时候挖上几分钟，那样的话，咱们的手就不会起泡，咱们可以一年一年挖下去，照规矩干准没错。可是咱们不能那么傻干，得赶快才行，咱们不能耽搁时间。咱们要是再这么干上一个晚上，就得休息一个礼拜，手上的泡才能好，要不然的话，手疼得都不敢动挖土的刀。”
“那你说咱们怎么干，汤姆？”
“我会告诉你的。本来这么不对，也是个缺德的事儿，我实在不愿意这么说，可也没别的法子好想。咱们得用镐头挖，就假装是用长刃刀挖好啦。”
“这才是句正经话！”我说，“汤姆·索亚，你的脑筋越来越清楚了，”我说，“什么缺德不缺德，干这活儿就得使镐头。我才不管什么狗屁的德性不德性。我要偷个黑人，或者偷只西瓜，或者在主日学校偷本书，我才不在乎怎么偷呢，我要的是黑人，是西瓜，是主日学校的那本书，要是伸手就能拿到镐头，我就用镐头挖洞偷出我的黑人，偷个西瓜，偷到主日学校的书，那些行家对我的行动怎么想，关我的屁事!”
“唉，”他说，“既然这样，用镐头假装也说得过去，要不然我可不赞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规矩让人破坏掉。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只要一个人不是愚昧无知，就不该犯错误。你可以用镐头挖洞救吉姆，心里不把它当成刀子，因为你什么也不懂，可我不行，因为我懂得多。把刀递给我。”
他的刀就在手跟前，可我还是把我的刀递给他。他把刀扔在地上，说：
“递给我刀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我想了一下，就在那堆旧工具里拖出一把鹤嘴锄，递过去。他接过去，一声没吭就动手干起来。
他就是这么个古怪的家伙。满脑子的规矩。
于是我也拿起一把铁锹，我们俩一个刨一个铲，轮流来，干得飞快。我们坚持干了半个来钟头，后来累得再也干不动了，不过挖的坑倒挺像个洞口。我上楼以后，从窗户里朝外望，看见汤姆正拼命抓着避雷线往上爬呢。他爬不上来，两只手都酸得要命啦。最后他说：
“这样不行，上不去。你觉得我该怎么办？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有啊，”我说，“可我的办法不合规矩。走楼梯上来，心里假装是顺着避雷线爬上来的不就行啦？”
他就这么上来了。
第二天，汤姆从房子里偷了把白铁勺子和一个铜蜡烛台，想用来给吉姆做写字用的笔，还偷了六根蜡烛。我就在黑人的小房子那边转来转去，想瞅空子偷三只白铁盘子。汤姆说不够用，可我说，吉姆把盘子扔出来，谁也不会看见的，因为盘子会掉进窗口下面的野茴香和曼陀罗草丛里，然后，就能拣回来让他再用啦。汤姆对这个计划挺满意。他说：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东西给吉姆送去。”
“等洞挖通了，”我说，“从洞里给他送去。”
他脸上露出瞧不起人的样子，还说这种傻主意可从来没听人说过，说完就仔细琢磨开了。过了一阵子，他说已经想出两三种办法，可是现在还用不着决定该用哪一种，还说我们得先告诉吉姆才行。
那天晚上，我们带了一支蜡烛，在十点多钟就顺着避雷线爬上去，在那个窗口听了一会儿，听见吉姆在打呼噜，我们把蜡烛丢进去，可是没把他惊醒。接着，我们就抡起镐头和铁锹不停地挖，大约挖了两个钟头就把洞挖通了。我们从吉姆的床下钻进小屋里，四处摸了一阵，才找到那支蜡烛，把它点上，照着吉姆看了他一会儿，看见他身子挺结实健壮，我们轻轻把他叫醒。
他见了我们高兴得差点儿叫起来。他管我们叫宝贝儿，还用能想得出来的各种亲热的名字叫我们。他要我们找一把凿子来，赶紧把他腿上的铁链凿断，好赶快逃走，千万不能耽搁。可是汤姆却告诉他说，这可根本不合规矩，坐下来把我们的计划讲给他听，还告诉他说，一旦情况危急，我们可以马上改变计划，所以一点儿也用不着害怕，因为我们能保证让他逃走的。吉姆也就同意了。我们坐在一起谈了一阵过去的事情。后来汤姆又问了吉姆好些问题，吉姆告诉他说，赛拉斯姨夫每隔一两天就来陪他作祈祷，萨莉姨妈也来看他，问他是不是舒服，吃的东西够不够，两人对他都好极了。汤姆说：
“这下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可以托他们给你带几样东西来。”
我说：“千万别那么干，我从来还没听见过这么傻的主意呢。”可他就是不听我的话，接着说个不停。他一旦打定主意，谁也别想拦他，他从来就是这个样了。
他告诉吉姆说，我们要瞒着那个给他送饭的黑人纳特，给他送来夹带着绳梯的馅饼和其他大东西，他可得当心才成，别感到奇怪，打开的时候也别让纳特看见。还说，我们要把一些小东西搁在姨夫的口袋里，他必须偷出来才行，我们有机会还要在姨妈系围裙的带子上拴上点小东西，或者放在她的围裙口袋里，然后我们要告诉他那是些什么东西，用来干什么。又告诉他怎样用自己的血在那件衬衫上写日记，等等。他把什么也告诉他了。吉姆对他说的话多半听不懂，可是他想，我们是白人，比他知道得多，所以全都听从了，说一定照汤姆说的那么办。
吉姆有好几只用玉米棒芯子做的烟斗，还有些烟草，所以我们聊得非常痛快。后来我们从洞里爬出去，回家睡觉，两手都像给什么东西啃过似的。汤姆高兴极了。他说这是他一辈子觉得最愉快的一次，也是最费脑筋的一次。他还说，他要想个办法，把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要玩一辈子，甚至要把吉姆留给我们的后代去救，因为他相信吉姆习惯了会越来越喜欢这个游戏。他说，那样的话，这个游戏准能拖上八十年，能打破以前的记录。他说，凡是干过这事的人最后都会出名。
早上，我们到木柴堆那儿去，把铜蜡烛台砸断，弄成合适的长度，汤姆把这些碎片和那个白铁勺装进口袋里。我们就上黑人住的房子里去，趁纳特不注意，汤姆把铜蜡烛台的一个碎片塞进搁在吉姆盘子里的一块玉米面包里，然后我们跟纳特一起去，想看看结果怎么样。果然很出色，吉姆一咬，险些把牙齿全都给磕断，什么也不会比那东西更厉害。汤姆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吉姆就假装说是一块小石头什么的，玉米面里常有那种东西的。打那以后，他吃什么东西都要先用叉子在三四个地方扎一扎，这才敢用牙咬。
我们正在那儿站着呢，突然从吉姆的床底下跑出两条大狗，接着一条又一条都爬了出来，一共钻出十一条，挤得我们气都喘不上来了。真糟糕，我们忘记关上棚屋的门了。那个黑人纳特只喊了一声“妖精！”就瘫倒在狗堆里，昏过去了，嘴里还哼哼个不停，好像要死的样子。汤姆一把拉开门，把吉姆的一块肉丢出门外，狗全都冲出去抢肉，一眨眼工夫，他自己也冲出门外，然后又回来，把门关上，我知道他把另一扇门也关上了。他走到那个黑人面前，拍他，哄他，问他是不是又胡思乱想，看见什么东西了。那黑人站起来，眨巴了几下眼睛，看了看周围，说：
“锡德少爷，你会说我是个傻瓜，可我明明看见成千上万条狗，还有鬼，还有其他东西，我要是说瞎话就让我马上死掉。我看得清清楚楚。锡德少爷，我摸到它们啦——我摸着它们了呀，少爷，它们把我包围在中间。他妈的，要是我能捉住一个该多好呀，只要捉住一个就行啦，我就是想捉一个。可我也希望它们别再来给我捣乱，真心话。”
汤姆说：
“嗨，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吧。你知道他们干嘛在这个逃跑出来的黑奴吃早饭的时候来吗？那是因为他们都饿了，就是这么回事。你做上块妖精吃的大馅饼，你只能这么办。”
“可是老天爷呀，锡德少爷，我怎么会做妖精吃的馅饼呢？我可不知道怎么做的。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呢。”
“那好吧，我自己来做。”
“你来做，宝贝儿？——你乐意做？那我可要给你下跪了，真的。”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做一回，你对我们不错，还带我们来看这个逃跑的黑奴。可你得特别小心。我们到这儿来的时候，你得把身子背过去，不管我们在那锅里放了什么，你一定要假装没看见。吉姆把锅里的东西拿出来的时候，你不能看——因为说不定会出点什么事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最要紧的是，那块给妖精吃的东西你可千万不能动手摸。”
“动手摸！锡德少爷，我哪儿敢哪。就是给我几千万块钱，我也不敢动它一个手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