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七章 (3)
“难道你认为我会不顾你的感情吗，凯茜？”他说。“不是这样的，并不是我不喜欢希思克利夫先生，而是因为他不喜欢我；并且他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只要他恨一个人，逮着机会他就会坑害、毁坏这个人的。要是你继续和你表弟来往，就难免会与他接触；他恨我，也会把这种恨意延续到你身上的；所以我是担心你，才防止你和林顿见面——很抱歉瞒了你这么久，孩子。”
但是显然那孩子根本不相信，她说：“可是希思克利夫先生为人很热情呀，他很赞成我和林顿见面，他说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到他家。他还说因为你不高兴他娶了伊莎贝拉姑姑，所以不喜欢。并且——你这样做很不地道——不愿意让我和林顿做朋友——他愿意。”
林顿先生见孩子不接受关于她姑父穷凶极恶的说法，无奈，只好简要地讲了他如何把伊莎贝拉弄到手，又弃之如履，还有他耍手段骗取呼啸山庄的事。即使说得这样简单，林顿先生还是非常难受。因为他对自己那位宿敌，真是又怕又恨。这是自从凯瑟琳死后，他心里的痛苦。“要不是他恶意破坏，大家都会很快乐，她也不会死！”这样的念头一直折磨着他，犹如万蚁挠心；在他眼里，希思克利夫无异于魔鬼。
凯茜小姐心地纯善，不谙世事。她只知道自己最坏不过于轻率浮躁、不乖、使小性子罢了，并且犯了当日就会悔改。所以当她听说了人性里还有这样阴暗的一面：阴谋报复之心多少年来从未消失，处心积虑地执行复仇计划，并且从未想过要宽恕和以德报怨，极大地震憾了她的小心灵——这大大超出了她所知和所想的一切——因此埃德加先生不忍再继续说下去，只好草草结束：
“好了宝贝，慢慢地你就会了解的——我希望你避免和他接触的原因，别想了，去干你该干的事儿，去玩你原来的玩意儿吧！”
凯瑟琳不再言语了，她亲了父亲一下，就乖乖地坐下来，像往常一样做两个时辰的功课；接下来又陪父亲到庭院里散步，一天很安静地过去了。但到夜晚，我帮她脱衣服睡觉时，她却跪在床头痛哭。
“傻闺女，别哭了。”我叫了起来，“这只不过是一点点小事罢了，值得这样难过吗？你可不懂什么悲伤，如果有一天老爷和我都死了，剩下你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你不得哭死?把今天这种小事儿和我说的比较一下，你就会觉得这种事儿多么不值一提了。”
“我是在为他难过——林顿还盼着我明天去看他呢，”她回答，“这下他要失望了，他会在家里等我的！”
“天真的孩子！”我说，“对于他来说，你只不过是个见过两次面的亲戚罢了——他才不会因为见不着你而哭泣呢，你以为他跟你似的，老惦记着你吗？——他不过会纳闷你怎么不来了。”
“嘿，我可以写张便条告诉他，我为什么去不了。”她站了起来。“我再让人把答应供给他的书送去——我告诉他我的书很有趣，他想看看——这样可以了吧，埃伦？”
“不行，不可以。”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那样他会回信给你，简直没完没了。凯茜小姐，不能藕断丝连的——你爸也不希望这样。”
“可我只不过要送个便条——”她可怜巴巴地说。
“谈话结束！”我打断她的话。
可她嘴角露出的笑容那样狡黠，我简直不愿意，向她吻别晚安了。我心存疑虑地给她盖上被子，关上门——半道上就后悔了，蹑手蹑脚地掉转身子回去，可被我抓着了，小姐正站在桌子旁边，面前摆着张白纸，手里拿着支铅笔，发觉我了，赶紧把笔搁在一边儿。
“你是找不着谁给你送信的，凯瑟琳，”“我要把蜡烛熄灭。”我过去用灭烛器压在烛火上。“啪”的一声，她在我手上打了一巴掌，无礼地骂道：“骗人的家伙！”我刚走出门口，她马上把房门闩上，我倒从没见她这样生气过。
她还是想方设法把信写完了，并且由村子里一个送奶的人带到了它想去的地方，这是过了很久我才发觉的。几个星期过后，凯茜不发脾气了，不过她多了个习惯——喜欢自己一人躲在角落里，我一到她就会急忙把身子趴在书上。似乎是想挡住什么。我还是觉察到，几张信纸的边儿从书角边露了出来。
她还经常耍耍花样，每天清早起床后就直奔厨房，在里面磨磨蹭蹭地不愿走，似乎在等什么东西：藏书室橱柜的一个小抽屉是她的百宝箱，她常常好几个钟头地在那儿摆弄东西，要走的时候就拿走上面的钥匙。
一天我看她又在那儿捣腾东西，以前里面放着她的小玩具和小手饰，可现在好像都装满了一叠叠信纸。
我决心去揭穿她的秘密。过了几天后，我趁晚上她和老爷都上了楼，我拿出管家用的钥匙，一把一把地试开她那个小抽屉，终于是让我给打开了，我把里面的东西全倒进围裙里，回房细细检查。
即使有心里准备，看到那一大堆信件还是吓了我一大跳：肯定是一天一封，当然都是林顿?希思克利夫的回信，回复她的“便条”。较早前的几封还算比较矜持，篇幅很短，渐渐往后就是洋洋洒洒的情书了。十六七岁孩子的情书，自然写得傻不楞登的，中间显然夹杂着出自情场老手的格言警句。
某些信里奇怪地结合着两种不同风格，激情回溢却又平淡乏味，简直不伦不类；虎头蛇尾，开头引人入胜，热情洋溢，结尾却虚假造作，不知所云；如同小男孩写给他梦境里的公主的情书一样虚空。
凯茜那小女孩或许会欣赏，可在我看来则毫无价值。
草草翻过后，我用一块手帕把信全捆成一团，放在一边，又去把空抽屉锁好。
第二天清早小姐又照例直奔厨房，我看见一个小男孩一来，她就赶紧趁挤奶女工把牛奶灌进他的罐子里去时，把什么东西塞到他上衣口袋里，又掏出来点东西。
我为了截住那个男孩，特意从花园抄过去。他倒很忠心地争夺、保护托付给他的东西，我俩一来一去地把牛奶都给泼了出来。等到我抢到了那封信，就恶狠狠地让他赶快滚回去。我到墙跟边用心读完凯茜小姐浪漫的杰作。她写得倒比表弟的强得多，简洁明快，不失优美，但还是冒着点傻瓜气。怀着满腹的忧虑，我回到宅子里。
早上的一场雨阻止了他父女俩的漫步，所以她急急忙忙地把功课做完后，就又去欣赏她的那些宝贝。埃德加坐在一边念书，我死盯着她看，一边还假装把窗帘上缠着的带子解开。
她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原先美美的脸上顿时变色，那种绝望的情景，真比一只老鸟归巢后发觉它满窝的雏儿被抄光更为绝望。
林顿先生诧异地望着她，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宝贝？”
从自己父亲的反应，她肯定这好事儿不是他干的。
“噢，我很好，爸爸。”她说，随即又叫道，“埃伦，跟我上楼，我病了！”
我不作声，跟她走出去。
“埃伦，是你干的，对不？”进了另一间屋子，她马上跪了下来，“把它还给我吧，我发誓再也不那么干了！求你！千万别告诉我父亲——你没这么做吧，我不会那么做了！”
我不得不很严厉地叫她站起来。接着说道，
“你应该为你做的事儿忏悔，凯瑟琳——你倒很喜欢那堆垃圾——写得真妙，简直可以去出版了！你猜老爷知道了会怎样？当然我还没告诉他，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这种丢人的东西，一定是你先干这种荒唐透顶的事的，我猜他也没这胆量。”
“不是，我没有！”她简直悲痛欲绝啊。“我没料到会爱上他，直到——”
我的心格登地跳了一下，脱口骂道：“爱！这也叫做爱！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许也会爱上那个一年一次到咱们庄上收购小麦的磨坊主了，你这辈子和林顿呆在一块不过四个钟头！我这就把你那些爱的信物送到他面前，看他怎么说。”
她立刻疯了似地冲过去抢信，我早有准备，高高地举在头顶。接着她恳请我马上把它们烧了——无论如何别让人看到。我又好气又好笑，她这样宝贝这些信，不过是出于女孩的虚荣心罢了，我终于心软了，问她：
“可以，不过你要发誓，不再送信，或者书——因为我发现书也是来往物件之一——像头发绺，戒指玩具之类的也不许送。”
“这种幼稚的东西我们怎么可能送！”她羞耻地叫了起来。
“你答不答应?”我说，“我可马上就走了。”
“我答应你！”她猛地扯住我的衣服。“快把它们扔进火里去吧，烧了它们吧！”
不过等我真的动手，用拨火棍扒拉火堆时，她又心疼了——哀求我留下一两封。
“埃伦，给我留下一两封吧，算是对林顿的纪念！”
我不理她，解开帕子把信倒进火堆里，炉里很快窜出了一团团火苗。
“埃伦，你太狠心了！”她尖叫一声，用手往火里抓出些只剩半张的纸片，丝毫不怕烧伤。
“那好，留着的我就送给老爷看！”我把剩下的又卷进手帕里，转身往门口走去。她终于屈服了，颤抖地把纸片扔进炉子里，并且让我再把剩下的解决掉。烧干净后，我把纸灰堆一块儿，又撮了一铲子煤盖上。她沉默地收拾受伤的心，回自己屋里去了。我则又下楼告诉老爷，小姐好些了，但最好还是再休息一会儿。
她一直呆到下午茶点时间才掩饰得很好，但还是看出来脸色苍白、眼睛红肿。
第二天清晨，信件又准时来了，我用张便条给他回了信：“请希思克利夫停止给林顿小姐来信，因为她不会再取信了。”至此他俩的情书来往就这样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