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场面,最大的就是医生,谁都能得罪,但绝对不能得罪他。
所以哪怕都担心,希望老头能先救自己的亲人,听到老头发话后谁都不敢再嚷嚷了。他们只能尽量将伤者挪近些,争抢平稳的位置,听着妻儿父母痛苦的呻吟、惨叫潸然落泪,有人小声安慰,却都急切地望向老大夫。
“对,救人快救人!”
懵了半天的林书宇终于回过神来,一面拨打着电话一面冲上了废墟。可惜信号早就断了,虽然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规模有多大,但周围高楼基本全塌了,独有他住的这栋和旁边两栋还挺立着四五层,信号塔恐怕也没几个好的了。
当年512地震时他就在成都读大学,中午逃课躲在床上玩电脑,地震时只穿着裤衩就跑了出来,站在楼下看宿舍楼摇晃,腿都是发软的。
那场地震吓破了他的胆,一辈子都记得当时的惊恐,可亲身感受的5.1级,和现在的惨状完全是天壤之别,也许512震源雯川,才能相比较一二。
脑海里浮现出震后无数砖家冒出来的断言,蜀中经此一役,50年内不会再有大地震了,说得信誓旦旦。可现在林书宇只想骂娘,这些吃干饭乱喷子的砖家真该拖出去全枪毙,他们放出来的狗屁,打死也不会再信半个字。
这场天灾究竟有多大,波及多远,将遇难多少万人,他不愿去想,也根本不敢去想。
恰巧和所有预言的末日同一天发生,这是巧合还是……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所有公务员听好,赶紧组织群众救援,父老乡亲们请安心,千万不要乱,不要放弃,政府和军队马上就会来救我们————”
不时起身大喊的中年汉子,是片区民警小刘,平时见人笑呵呵的,此刻却神情肃穆夹杂着悲怒。他和身边几个协警、青年,都是浑身血污,闷不做声,全力地拨拉开砖石。
看他那样子,如果不是必须他站出来吼话,稳定众人的情绪,他绝对不愿意多说半个字。
因为远处他妻子紧抱着儿子仅剩的脑袋瘫坐在地,摇摇晃晃似哭似笑,像是已经被打击得精神失常了。
林书宇装起电话,二话不说加入了小刘他们挖掘救人的队伍。
脚下传出小孩若有似无的啼哭,偶尔清晰地一声“妈妈疼”,稚嫩轻颤,只听得人心揪,铁汉都落泪。
有一会没听见孩子声音,林书宇身边汉子着慌了,“幺妹,你莫停,接着和爹爹说话,你妈呢,咋个样了?”
周围人静下来,紧张的等着孩子回应,但好半响都没再听到声音,林书宇身边那汉子双手越来越抖,接着疯狂扑上去,满手被割得血肉模糊都浑然不觉。
小刘身边的协警皱着眉,小声说:“刘哥,他孩儿半天没出气,恐怕已经……我们还是换个地方,抓紧时间救能活的。”
“放屁!”汉子耳尖居然听见了,猛地怒视过去,两眼瞪得充血,“我不管,我娃儿和他妈还没出来,你们哪个敢走,我干死他!”
他那狰狞的样子实在吓人,小协警生生被吓得浑身一僵,小刘猛地一扯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说只是没听见出气,说不定是昏过去了,肯定还有救,赶快挖!”
小协警咬咬牙,没有多计较汉子的态度,闷声继续挖。
母女在下面生死不知,众人都感到时间紧迫,挖掘速度加快了不少,然而半个小时过去,俩人还是不见踪迹,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闷和压抑。
林书宇搬开一块水泥墙,昏黑里目光顿时被一抹艳红吸引过去,立刻惊喜地招呼人,“在这,快来!”
“娃儿,爹爹马上就能把你救出来,忍一忍!”汉子第一个扑了过去。
听到振奋人心的消息,兴奋地情绪被点燃了,一群人冲过来,很快清理出一大片地方,小刘高喊道:“搬的时候小心些,莫压了娃娃!”
“晓得!”
男人们齐吼,干劲十足,可小心翼翼把人从缝隙里拉出来一看,却不是想象中的小女孩。虽然女人满脸满身的尘土,看不出是谁,但汉子一把抱住女人,激动地替她擦抹脸,“素芬儿,素芬儿,你醒醒!”
“是娃儿她妈!”
小刘赶紧招呼人继续挖,“娃儿肯定就在附近,兄弟伙们速度些!”
正挖着,汉子抱着的女人咳嗽一声醒了,睁眼见到汉子愣了愣,随后尖叫着朝他连踢带打,“耍流氓啊!来人啊!”
这一声尖叫,让男人们呆了,被推得倒坐在地的汉子也呆了,“不是素芬儿,咋个可能不是素芬儿……”
他疯了一样拨开女人,又在废墟里猛挖。女人哎呦一声,才感觉到腰腹的疼痛,伸手摸到腰间贯穿的长木刺,被满手的血吓晕过去了。
小刘皱眉,“小王,把这女人给李老倌送过去,我们继续挖。”
虽然没救到母女,但好歹救了条人命,刚才的努力也不算白费,几人失望一阵,又振作起来接着挖。
刚刚听到女孩声音就在附近,没多久总算把母女挖出来了,费尽力气的男人们瘫坐在地大口喘息,脸上多少露出了一丝喜悦。
母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汉子犹豫几秒,咬牙做了选择,转身给女儿先做按压。这种时候,不只是选择谁比谁重要,更多的还在于能救活谁,女孩一小时前还听见出声,女人却一直没动静,肯定是女孩活的机会大,自然优先救她。
一个选择,也许就关乎谁生谁死,这就是命运的残酷,世上再没有比这分量更重的选择了。
小协警看不过去,凑上去帮忙,“你去救你婆娘,我来帮你救娃娃。”
“哎,哎!谢谢你咯!”之前的小恩怨在此刻一笔勾销,汉子终于想起欠人的大恩情,重重感激,忙着替他妻子做胸压。
可是四五分钟以后,汉子脸色越来越差,一次一次朝女人胸膛狠狠按下去,惊慌地大喊,“素芬儿你醒醒!”
众人也感觉到不对劲,互看几眼默默围过去,小刘伸手摸着女人脖侧,随后叹了口气,“钟国,不要再费劲了,人早就凉了……”
“不可能,不可能!”汉子难以置信,愣怔后转身推开小协警,抱起女儿,“我还有娃娃,娃娃你出气噻,跟爸爸讲话!”
小刘望向小协警,见小协警一脸失落朝他默默摇头,沉默后站起身来,“钟国,莫在这儿耽误时间了,赶紧把娃娃送给李老倌去,他能救。”
“对,对,李老倌是医生!”钟国抱起女孩,飞快跑了。
剩下五六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沮丧,忙死忙活挖了半天,结果救出两个死人,这事情实在让人提不起心情来。
“忙活半天都累了,先去李老倌那边看看,喝口水休息一阵,然后再来。”小刘招呼一声,率先走了。
人都不是铁打的,救人是大事,但到处都有呼救声,如果不休息,生生把自己先给累垮了实在不值。
自称医生的老头就是小刘嘴里的李老倌,身边围拢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除了地上躺着的病患和伤者,还有不少人聚在附近,隐隐有了营地的样子,见到他们过来,都是冷眼望着或是远远避开。
“到处都有人呼救,他们却好好坐在这里无动于衷,真够冷血的。”小协警啐了一口,鄙夷地瞥着这些人。
“总比那些人好。”旁边小王撇嘴示意,只见废墟中不少人隐隐绰绰,同样拨拉着砖石碎屑,却是在偷偷摸摸寻找值钱的东西,装进自己的包里。
当见到有个猥琐的身影,居然趴在一具死尸的身上,死命想把人家嘴里的金牙抠出来时,好几个人立时怒了。
“别多管闲事!”小刘猛地喝止,见到这一幕也有些无奈,“留些力气多救人吧,等救援队来了就好了。”
他清楚,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再没有了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出现这么无耻的事情很正常,而且不会是特例。如果抽手去管,会耗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但是当下,他们不该把宝贵的救人时间花费在这种事上。
小协警恶狠狠地瞪着那人,那人却依旧肆无忌惮地拔下金牙,哼着小曲去了下一个地方,那嚣张的样子只看得他气闷。
“真恶心!”
能参与救援的,大多心里还有热血,对比这种恶心行为,他们想起自己刚才做的事,心底顿时有一股崇高的感觉油然而生。
然而小协警的笑脸刚升起,就被一个拳头砸中,倒在了乱石堆里,划得血痕满脸。
“是你,都怪你!”汉子怒吼着,一拳打倒小协警还不罢休,压住他拼命地挥拳砸去,模样凶狠而狰狞。
“这是怎么了?”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其他几人呆了刹那,赶紧冲过去把俩人拉开,汉子死命地挣扎,充血地牛眼死盯小协警,像是想把他吃了!
“是你害死了我女儿,她本来可以活的,都是你!”
小协警呆呆望着汉子,连头脸的肿痛仿佛都忘了。他实在想不通,汉子怎么会恩将仇报?人的生死又不是他能控制的,明明费力帮汉子挖出了他的妻女,哪怕只是两具尸体,他也是拼命地助人为乐了,但为什么汉子不记他的恩德,反过来竟把女儿的死迁怒在了他的头上?
难道他救错了,压根就……不该救人?不该有热心?难道该像那些人一样冷眼旁观,才是对的?
他的目光慢慢移向了周围冷笑着看热闹的人们,有些迷惘。
“我的女儿哇!”汉子甩开众人,猛扑在女儿身上痛哭,长号不止,那种绝望和痛哭,无不让人动容。
林书宇正听得心里烦躁,一个女人的惨叫居然生生盖过了汉子的哭喊声。
“李叔,你不能见死不救哇,我快要死了,你菩萨心不要和我多计较,平时都是我的错,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都行,你救救我吧————!”
循声望去,一抹艳红映入眼帘。出声的正是林书宇发现并和大伙一起救出来的那女人,居然艰难爬到了李老倌脚边,留下一地触目惊心地血迹,满脸凄惨,死死抓住老头裤管哀求。
然而老头无动于衷,像是根本没有发觉脚边多出个女人来一般,依旧在忙碌地处理着眼前的伤者。
林书宇心里正觉无处发泄的燥怒,顿时被老头的冷漠点燃了!
没人出声,是怕得罪了这唯一的医者,或是伤病的家人还得求老头救治,但别人怕得罪他,偏偏林书宇不怕。他孤零零一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然没这种顾虑。
“我们费力把人救出来,是让她来你面前等死么?”林书宇浑不顾周围人的惊呼和喝止声,大步跨过去扯住老头的衣领,一把将他拎起来,怒骂道:“见死不救,**算什么医生?”
救了三个人死了两个,仅剩这个竟因为或许得罪过老头,就只能活生生地等死,这算什么事!
面对暴力,老头不辩解也不对抗,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却让林书宇瞬间由愤怒到惊疑到震惊。老头皱眉拨开他的手,明明没用多大的力气,他却仿佛被老头推得连退了好几步。
然后老头平静地蹲回去,给刚才的伤者缝合,再没理会发疯的青年。
林书宇呆呆望着他的背影,一脸的难以置信,半响才被耳畔沙哑怪异地喃喃声惊醒。
“没得魂,死掉那么多的人,咋个可能都没得魂。”一个花白头发披散的老婆婆,哆嗦的枯手徒劳地抓向空气,浑浊地眼里似乎有惊恐和迷惑,“难道我们都死了,这是在阴曹地府里头……”
毛骨悚然!
林书宇被吓得满脸惨白,毫不犹豫地转身飞奔,冲上二楼自己的住所锁紧门,心脏还在剧烈地嘭嘭跳动,抖着手点燃了一根烟。
他需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这他妈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