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二十来人的“乞侠儿”一路往南逃难，走散的走散，丧命的丧命，现在还在的包括铁男和连震云在内也只有四五个人了。
此时，大家围坐在八儿尸身边，眼眶微红，再也说不出话来。今天是八儿，明天会是谁？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是自己。
“到了高邮，大家……各自散了吧。”铁男一句话说的如千金般重，使原本沉重的气氛更多了几分凝重。
“不，我不要！”猴子眼眶更红，咬着唇大叫，叫声引得四周的人都转头看来，身边的二狗连忙扯了扯他，要他压低声量，但他却不管不顾，依旧大声嚷道：“在一起好好的，为什么要散？”
这话一出，更引得其他人看过来。要知道逃难时谁都难，为了活下去，抢夺他人的食物与御寒衣物就成了活下去不可或缺的条件。抢夺单人可比有伴的来得轻松得多。
“你不想活了？”一巴掌拍上猴子的后脑勺，铁男骂的凶狠，同时回头恶狠狠地瞪向看过来的人，吓的他们都缩回目光后才又转过头，恼恨的看向知错低头的猴子，“你信不信今天晚上就有人来抢你？”
猴子瘦弱的肩膀瑟缩了一下，想反驳，又不知该如何说，只低着头嘟哝一句：“要散了还不如死了。”
“你……”铁男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一直未曾落泪的眼眶突然间通红，豆大的泪珠滚落脸颊，一时间吓到了众人。
“铁男！”连震云反应最快，他上前一步，伸手揽住铁男肩膀，语气中有担忧，但更多的则是放心。若他能将埋在心里的痛楚通过眼泪发泄出来，未必不是好事。
猴子则歉疚地看着他，呐呐地道：“对不起老大，我……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真的不想散。”一直以来他都把“乞侠儿”视为自己的家，虽然时常被人抢了地盘没地方睡觉，时常讨不到吃的要饿肚子，但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吵吵闹闹，有吃的一人一口，谁不开心了其他人就会耍宝逗他笑，谁受欺负了铁男拼着自己断手断脚也要去讨回公道，现在他却说要散，让他怎么能舍得？又怎么能不激动？
铁男倚在连震云身上瞪着他，一直瞪到他头低到不能再低，他才惨然一笑，也顾不上擦干眼泪，轻声道：“我也不想散，但，我再也不想看着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死在我面前了。”他脸上脏污一片，一向清亮的目光也暗沉沉的，如同头顶黑沉的天，虽然笑着，看着却比哭还令人心酸。
猴子鼻子一酸，强忍住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嗷”一声大哭起来，“我不管，我不管，就算死我也不要散！”
原本大家都强压着情绪，被他这么一闹，任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控制不了情绪。当下四五个人一起悲声痛哭，连震云也被他们引得一阵阵鼻酸，只好转开头去。四散的难民见他们如此，知道又有人死了，便三三两两地凑上来看看能不能捞到点活命的东西，却被连震云一阵狠瞪给吓的缩回头去了，却仍在不远处探头探脑，不肯远离。
连震云警惕地看着四周，推了铁男一把，未料到因一直饥饿，又加上悲痛过度，他虽未用力，却也搡得铁男身子一歪，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上身都露出草垛外了。湿冷的细雨淋在他面容上，顿时激得他打了个哆嗦，方才混沌的思绪也立时清明了。
他目光扫过围聚在周围的人群，拽着连震云和猴子的手缓缓起身，不动声色的遮住八儿身上的棉袄，然后一把抹干眼泪，回复平日里精明果断的样子，厉声低喝道：“擦干泪都别哭了！”
他的声音虽低，却是少有的严厉，吓得众人赶紧收声。
看大家情绪略有平复，铁男递了个眼色给连震云，让他注意其他人的行为，便压低身子，招呼另外三人也矮下身子低了头，才低声道：“到了高邮大家先想办法潜进城里，你们先去找个安身的地方，我和震云去打听哪家要仆佣，然后安排大家进去做事。”他顿了顿，声音转为低哑悲痛，“富户虽视人命如草芥，但最起码，不会做饿死鬼……”想到八儿临终却只填了一些些面饼碎末，他鼻子又一酸，剩下的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猴子也再说不出不散的话，大家一阵沉默。直到连震云转过身来，低声道：“目前情况还好，但草垛潮湿，若不能点火，夜里必有人会来抢八儿尸首，得赶紧想办法。”
铁男闻言抬头打量了下四周，果见围着的人群虽未再靠近，却也并未散去，那些时不时看过来的目光如幽狼，散发着贪婪的绿光。
“八儿的尸首一定不能给人抢去！”看着那些人的神态，铁男只觉得心里发寒，光想到那些人啃着八儿的手或者腿，他就觉得一阵呕吐。
连震云抬眼看他，目光中有为难，“入夜后这些人扑过来抢，我们未必抵挡得住。”搞不好他们会连活着的人也抢去吃了。逃难途中孩子往往是最先死去的一群，而他们因为乞儿习性都习惯在身上存些食物，逃跑的时候在连震云的强制要求下，他们一直严格控制着每一餐的食物，遇到能吃的野菜树皮草根也全部收集起来，这才捱到如今。平日里他们结伙出去找食时，一些饥饿的壮汉看过来的目光总是贪婪的让人心惊。
铁男眼眸清亮，带着决绝的坚定，盯着连震云的眼睛，咬紧唇，他再次道：“八儿的尸首一定不能给人抢去！”
连震云与猴子对看一眼，都明白他话里的决绝，狠心咬牙，压低了声音道：“昨日曾见得城西李老爷家仆人行李中有一小壶火油，不得已只能去偷了。”
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里火油是仅次于食物的东西，要偷何其容易。
铁男目光亮了亮，随即黯淡下去，略思索了一下，抬头：“李老爷家的丫头留香跟我一向熟，偷火油的事包在我身上，你们在这儿守好八儿。”也不待他人答话，起身就往树林里奔去。
“老大！”猴子急冲冲起身想拉住他，却被连震云一把扯住。
“你守在这儿！”顿了顿，连震云又咬牙道，“如果守不住八儿，你们……至紧要是守住自己！”又将八儿身上的破棉袄扒下搭上最小孩子的肩膀，看着猴子沉沉地道：“至紧要守住你们自己！”转身追着铁男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