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官道旁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曾经也是香火鼎盛,如今在一波又一波的难民路过之后,土地庙已残破不堪,歪倒在地的土地爷爷镀釉的身体上已到处都是窟窿,真切的给人“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凄凉之感。
好在几堵墙未倒,屋顶的瓦片也算完好,在这阴雨连绵的秋冬之交倒是遮风躲雨的好地方。
城西李老爷一家就歇在这破庙中。李老爷在淮安城中虽不算大富之家,但到底家境殷实,也是书香传家,比寻常富裕人家多了几分儒雅怜悯。
铁男在冷雨凄风中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达土地庙,转了两圈没见到留香,他咬咬牙翻墙进去,才刚落地便被靠着墙休息的仆役们逮个正着。原以为要颇费周章才能取得火油,不曾想被抓住之后,宽厚仁慈的李老爷在听了他的解释之后,颇为感慨了一番,说了一大段“从来贫贱多义士”之类的酸文,也未为难他,给了他一小瓶火油,又给了一个巴掌大的面饼就放他走了。倒让铁男愣怔了半天才醒过神来。
刚出土地庙就见连震云一脸焦急的冲过来,见他毫发无伤也愣住了,扯着他上下左右又看又摸地,确认真的无事才终于松了口气。听铁男说了李老爷的行为,又见他手中确有小瓶火油和面饼,对李老爷的观感大改,唏嘘了一阵,赶紧与铁男回去。
却不料草垛仍在,猴子二狗他们与八儿的尸身却踪影全无。
铁男当下就急疯了,他一脚将草垛整个踹翻,确认没有人藏匿其中之后,也不顾连震云的拦阻,冲到之前一直冲着他们探头探脑的刘三跟前,一拳就砸向刘三的脑袋,大叫:“你把我兄弟还来,把我兄弟还来!”
刘三三十来岁,矮壮结实,放在平日里十个铁男也近不了他的身。此时一来挨饿久了,二来铁男骤然发难,刘三挨了他一拳,整个人都懵了,无力的倒在地上,又被他拽着衣领在地上扯来扯去,待得回过神来早已挨了十来下了,当下也火大了,攒足了气力使劲推开他,吼到:“你疯了不成?老子怎么知道你兄弟死哪了?”
他本意是想推脱自己,不料此时铁男最在意的就是“死”,一听到他说“死”字,满心里便认定是他杀了猴子抢了八儿去吃,也不顾身体疲乏手脚俱软,推开刚扶起他的连震云,“嗷”地一声又扑了上去,一脚又将他踹翻,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用膝盖顶住他脖子怒骂:“什么死?是你杀了他们是不是?就知道你不怀好心,老子的兄弟也是你动得的?”一拳下去,正打在刘三鼻梁中间,顿时痛的他眼冒金星,鼻血眼泪齐流,一时气岔得连分辩也说不出了。
铁男见他不说话,便真当他将二狗他们掳走吃了,又急又气又恨,拳头便再也停不了。一旁的连震云想去劝架,但眼见得同伴失踪,又见刘三未再否认,到底是才十二岁的少年,悲从中来,也不劝架了,冲上去也帮着铁男将刘三一顿好打,直到两人打累了才停手,此时刘三也就剩半口出气了。
瘫倒在地上,铁男与连震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到不知所踪的猴子他们,心下无比凄凉。此时两人一个九岁,一个十二岁,虽历经苦难尘世,颇懂人情世故,但到底年幼,还是孩子心性,骤失伙伴,又是在这般灾荒逃难路上,前途一片茫然,心下难免惶惶,不知该如何是好。
躺了半晌,待得力气恢复了些,铁男与连震云起身,又恨恨地踢了地上的刘三一脚,才相携离开。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一声唿哨,随即传来刘三中气不足的凄厉惨叫声,只三两声就没了声息,想是被人结果了。两人也懒得回头,胡乱整了整草垛,收好火油躺下了。虽然依旧寒冷难熬,两人腹中饥饿难耐,但因确实累了,力气耗狠了,这一躺下倒很快就睡着了。
想来方才揍刘三的狠劲吓着了众难民,这一夜却是无人敢到两人身前五步来偷窃,反而睡得安稳。
第二日醒来,发现雨竟然停了。虽冬寒依旧,也没有大家渴盼出现的阳光,但少了冷雨,倒无端显得不那么寒冷了。铁男不知道是否未醒,一直呆呆地坐在草堆里,直到连震云收拾好,又去附近挖了树根回来他才醒过神来。
看着连震云递过来洗净的树根,他鼻子酸了酸,从怀里掏出李老爷给的面饼掰成两半,连着之前喂给八儿未吃完的一小块一起递了给连震云。
这面饼他一直小心的收藏着,纵使发霉变质也没舍得丢。昨儿个与刘三一阵推打,面饼也被压碎,细细碎碎的饼屑落了一滴,心疼的铁男恨不得趴上去舔两口。
巴掌大的一块饼就算吃的再小心,也用不了一会儿功夫就没了。铁男抽了根草咬在嘴里,目光凌厉地瞪着周围看着他们眼冒绿光一直吞咽口水的难民,轻轻地说道:“到了高邮咱们就不再走了。”
连震云将最后一点饼塞进嘴里,又将手上落下的饼屑细细地舔干净了,学他的样子躺靠在草堆上,又往身上堆了一堆草,才点点头,算同意了他的话。
两个人就这么躺在草堆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似乎浑然忘记了昨晚失踪的猴子他们,忘记因为他们而丧命的刘三,也忘记了四周陆陆续续离去又不断赶上来的逃难人群。
临近傍晚时分,水汽湿重的树林里已逐渐昏暗沉重,稍远一些便无法看清人面目。铁男与连震云起身,稍微收拾了一下便上了管道,往高邮城而去。
他们歇脚的树林本来离高邮城不远,只因城内官员紧闭城门,又派驻守城兵士防止城外难民冲撞城门,才使得众人只能在树林里安置。如今一批难民刚离去,后面的难民还未赶至,此时高邮城门的守备应该是最松懈的。
铁男与连震云两人绕着城墙转了几圈,在城门左侧的树墩上坐下歇息。此时正是城门口守卫换班时间,士兵们缩着脖子,裹着厚重的棉衣倚在城墙上,远远看去,好像巍峨森严的城墙上长出了小小的蘑菇垛。
看着交接班的士兵们互相打招呼调侃,间或小小的闹一下,铁男与连震云相视一笑,起身往事先踩好点的右侧城墙走过去。换守的士兵一直十分注意难民们的动向,见他二人行为,便有人欲往查看,方走出几步,就见两人似是浑身无力般软到在地,沿着城墙边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才刚下过雨,地上泥泞一片,落叶烂泥顿时沾了满身。
那士兵见他们摔倒后就不再动了,稍稍走近了一些,离的两人尚有十来步距离便闻得一股腐烂之气扑鼻,顿时逼得他呼吸一窒,便再也迈不开步去了。
等了有小半柱香时间,两人也无丝毫动静。那士兵估摸着该不是饿死了吧?想上前确认,无奈气味着实难闻,踟躇半晌,终于还是回身回了岗位,远远地传来嬉笑声:“不过是两个饿死鬼罢了,谅他们也不够力翻墙。”
此时天色已转黑,天幕黑沉沉压下来,似乎预示着夜雨即将到来。城墙上陆续亮起火把风灯,亮光陡然与黑暗相冲,倒将城墙角边的区域映的越发黑暗难辨了。
短短数息,待那士兵适应了光线,再回头看向城墙边的两人时,却惊讶地发现那里竟然空无一人了,似乎刚才躺倒的两个瘦小身影只是自己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