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三个小家伙,虽然都是一样的瘦弱,但一个懒散油滑中透出几分霸道强横,一个斯文秀气却一脸坚韧沉稳,而猴子这小子一看就是个搜集情报跑腿办事的好苗子,如果能将他们收进漕帮好好培养,搞不好日后自己还会沾他们的光呢。
摸着下巴,徐四第一次没有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并寻思着是否该请擅长各种鬼点子馊主意的副手陈斌来招揽他们。
见他只是双眼放光的盯着自己,却迟迟不出声,铁男和连震云也不说话,看着漕上热闹的人群,渐渐地也有了几分不耐烦。
猴子却腆着脸蹭到徐四跟前,谄笑道:“徐大爷,今年收成还不错,看您漕上又得好一阵忙碌吧?”
徐四得意的一仰头,“那是,不出三日,淮安漕上这十艘大船就将行往京城,给皇帝老爷送上鲥鱼鲜果等贡品。”说着又眼珠一转,看向三人坏笑道,“爷们出漕了,倒便宜了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蕊香阁’的老鸨怕是要气得跳脚呢。”想到莲枝的温柔多情,他忍不住咋了咋舌。
见他说到“蕊香阁”,铁男忍不住斜瞟了连震云一眼,又抿了抿唇,终于没忍住,咬着唇角坏笑道:“就是,少了漕上各位爷们的滋润,‘蕊香阁’的姐儿们怕是什么人也不挑了呢。”他说这话时,故意语气暧昧轻柔,透出一股迷离诱惑的味道。
明知道不应该,但连震云就是控制不住的脸红了红,一向冷沉的眼也慌乱的扫向远处的人群,越发引得铁男大笑。
猴子也笑着想凑趣说两句,却被连震云一把捂住了嘴,死活也不给他挣开,憋得他脸通红,铁男却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倒在地上了。
徐四略惊讶地看了他们几眼,猴子与那个叫铁男的混的时间长,彼此间默契足他是知道的,但这个清秀小男孩一副面黄肌瘦皮包骨的模样,显然是跟随难民逃入淮安城后加入“乞侠儿”的,竟也能与二人心意相通,看个眼色就能知道意思,倒也难得。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们几眼,更坚定了拉他们入帮的决心。
三人也无暇理他,笑着闹了一阵,又羡慕地看了看热闹,见众人实在忙的够呛,也就没多留,跑到城东城隍庙听了段说书,顺道讨得了晚饭填饱肚子,才挤挤挨挨的回了城西的破庙。
倒是连震云始终拉不下脸来乞讨,红着脸缩在铁男身后,又被铁男狠狠的嘲笑了一番。铁男虽年岁小,却见惯底层人的艰苦生活,心里多有怜悯,倒也没有勉强他,却将自己乞讨来的馒头分了大半给他,竟让他有了小小的感动。
晚间三人吃饱喝足破庙里安歇,铁男双手双脚摊开呈大字躺在铺了干净稻草的角落里,猴子被他一脚踢到角落里缩成一团,连震云则老实的睡在他手脚中间的空档处,睡姿端正。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东拉西扯了一段,都有了些迷糊的睡意。
正欲睡去时,铁男突然一个骨碌翻起身来,揉了揉眼睛道:“我忘了件事。”猴子没理他,隔了好一会儿,连震云才挣扎着爬起来,也揉着眼睛问道:“什么事?”
铁男转头看向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张嘴,却又泄气的吐了口气,“我好像忘了……”
连震云一愣,嘟哝:“你还真是忘了件事啊。”见他双眸半闭,双唇微张,渴睡到极点又死命撑着回想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的傻样,忍不住暗暗发笑,那睡意也就去了一半。
入秋后的月光越发清冷,透过空空的窗子照进来,正投在铁男的脸上,映衬得肌肤白净如霜。平日里看着英气十足又蛮横霸道的油滑面孔,在这月光下,竟显出几分少年的懵懂,衬着如蝶翼轻闪的睫毛,略显小巧的鼻梁和略微厚实的唇瓣,竟让连震云觉出了几分女子的阴柔。
感觉出心里的异动,即便知道铁男糊涂着看不出异常,连震云自己倒先觉出了难堪。进了“乞侠儿”几天,他才知道看着跟他一般高的铁男实际却比他还小了两三岁,油滑老练却是他远远及不上的。想着他平日对自己的嘲笑欺凌,连震云噘了唇,忍不住就拽了根稻草,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伸到他鼻端下搔了搔,看他先是耸鼻,继而皱眉,再然后整张脸都皱成一团,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庙里一阵被吵醒的翻身嘟哝声。连猴子也吓得翻身起来,迷糊的看向窗外,嘟哝:“打雷了吗?是不是要下雨了?”说完翻身倒下,却又往角落里滚了滚,似乎怕被雨水淋湿。
连震云再也忍不住笑,却又怕吵到其他人,伸手捂住嘴,笑得肩膀耸动,难以抑制。
被喷嚏震醒了的铁男闷闷地看着他,看他笑起来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忍不住撇了撇唇,伸手拉他,未料连震云笑的太过,浑身骨软,被他这么一带,整个人就往地板上倒去,一笑一边还小声的道:“哎,肚子好疼,哈哈哈……”又抽出一只手去揉肚子。
铁男就更闷了,却又觉得这样放开了笑的连震云比前些日子满脸带着愁苦要好多了,便也没再阻止他,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出些稻草,躺下继续睡。听着身后虽然压抑却是纯粹发自内心的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唇角也控制不住的往上翘。
做小乞儿的,看惯了别人的白眼,听多了别人的斥骂,也尝尽了底层人的辛酸,谁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铁男也是。在这破庙里捡到他的乞丐说他自出生就是做乞儿的命,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父母是谁。为了活命,他比别的乞丐都狠。为了抢一个掉在地上的馒头,他甚至被一群乞丐打到头破血流,若不是养父及时赶到求情,他说不定会断手断脚。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狠一点,乞讨的再多一点,他跟养父就能过的好一点,但在他六岁那年,将破棉袄给了他的养父熬不过冬日的天寒地冻,丢下他一个人去极乐世界享福了。
是的,极乐世界,乞丐们将死了称之为去了极乐世界。而收养了他活了他一条命的养父肯定是大大的好人,是一定会去极乐世界的。而现在,他救了快饿死的连震云,那他以后死了也一定会去极乐世界陪养父的。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从心里涌上一股暖意,驱散了秋夜的清寒,微笑着闭上眼刚要睡,却又猛地起身,低声道:“谁?”
身后连震云的笑声也猛然消失,翻起的身体几乎贴上了他的背。两人屏着呼吸,一起将目光投向木门已破烂倒落在地的庙门口。
轻悄的脚步声顿了下,又响起,月光下一个瘦长的身影缓慢地走了进来,也不顾地上脏污,施施然在两人身边坐下,轻声笑道:“果然是可造之才,竟能听出我的脚步声,这回舵主倒真没看走眼。”
两人定睛看去,却是漕上二当家陈斌。这陈斌原是落第秀才,身无长技,家中本有两亩薄田,几年前漕河水难,田地被水淹没,官府在重新划分田地时,他那两亩地竟无故成了大户的佃田,而他与老母竟无故成了佃农。他一怒闹上官府,府衙大人念他有功名在身,免了他的佃农身份,但那两亩薄田却是再也要不回来了。陈母气恼无助之下竟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撒手西去,这陈斌卖了草房敛了老母,也不去争地,直接入了漕帮,凭着肚子里的墨水和一手好字,占了舵主副手的位置。因他平日里言语不多,每出口必言中关键,加上识文断字,掌管着漕上库房钥匙,在漕上反倒比徐四更令人畏惧。
此时他一袭藏青麻布袍子,清癯平常的脸上带着笑,那双平时总眯着让人害怕的老鼠眼来回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孩子,缓慢地笑道:“徐舵主看上你俩了,想收你们做关门弟子,特遣我来做个说客,两位小哥意下如何?”
铁男与连震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同样的意思——黄鼠狼给鸡拜年,又会有什么好心?吃惯了苦的人总是幻想天上会掉下馅饼,但往往天上掉下来的都是板砖,砸的人头破血流还摸不着方向。
主意定,铁男又回复了一贯的油滑懒散,他没骨头般靠在身后连震云身上,打个哈欠,懒懒道:“徐大爷太看得起我们了。根据漕帮规矩,未满十四岁是不得入帮的。小爷我如今才不过十来岁,只是个儿长得高了点,不符合漕帮的规矩。徐大爷要收关门弟子,漕上优秀的各家子弟也不少吧?”
似是没料到他会拒绝,陈斌愣了下,随即失笑道:“漕上好子弟是不少,可舵主却偏偏看上你们了,也不计较你们年岁小,破例收你们入帮,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铁男也笑笑,正要砌词再推辞了去,身后连震云却冷冷地道:“漕帮也未必就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好去处。你们觉着好,也未必入得了别人的眼。终日打雁终会被雁啄了眼,徐舵主还是自己好自为之的好。”他这番话说来虽声音低沉,却字字有力,句句暗示漕帮走的非正道,也将自己内心鄙夷之意表达了个彻底,铁男想拦住却也来不及了。
陈斌显然更未料到自己竟会被个黄毛小子当面教训,还是如此的正气凛然句句带刺,一时气的脸红脖子粗,老鼠眼也瞪直了,“吭哧吭哧”的喘了好一会儿粗气,终也没对他俩怎样,只重重甩袖走了。
铁男深知淮安漕帮底细,见连震云如此硬气,心下佩服,想到得罪了漕帮的下场,嘴上也免不了对他好一顿埋怨,怨他不该如此说话,惹恼了漕帮的人,以后连讨饭都难。不料连震云却硬梆梆地丢给他一句:“漕帮的人伙同贪官私吞粮食,偷卖马匹兵器,还走私带货,祸害国家百姓,我没说错!”顶的铁男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闷闷的倒下睡觉,也不再与他争论了。
只是心下却不免惴惴,暗自决定以后再也不去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