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皮皮和这些老头在一起呆了这么一会，就觉得浑身不舒服——酸腐气太重,容易被腐蚀，想出去吸根烟透透气。此时的他就好像一张崭新的空白纸张掉进了旧纸堆里，早晚也得变得枯黄和吊钱一样，只有凌空飞舞，四处祭奠孤魂野鬼的份，断没有书写新篇章的历史功用了。文皮皮心里想，什么叫文人的骚气，和这些老头在一起你就不能呼吸，肯定得变成千年的骚气矫情老狐狸，躺在花下闻着香气吟诗赋诗，自以为可以掩盖自身的臭气。雅骚算不上，在这里，“月”不叫月，叫冷华，酒不叫酒，叫寒泉，墨不叫墨，得叫漆妃，毛笔不叫毛笔，得叫管城侯，张口必须之乎者也好像清末遗老，闭口必须呜呼哀哉如哀国伤民的老学究，这么俗气的骚，我哩个娘来！
他刚想出门吸口烟，就听到赵老头在那喊着：“皮皮，上烟！”，文皮皮刚放在嘴上没点着的烟就扔了过去。心想，就赵老头还靠谱点，不那么穷酸，但是太无赖。自己这游玩的，就差没屁颠屁颠的拿着打火机凑上前去给他点着，自己跟着出来遛食，怎么成了赶考公子的书童了？再说了，这位公子哥得考了多少年了？此时，赵登湖刚拿着兔毫书画笔蘸浅墨勾勒出人物大致轮廓，等墨迹散开，人物形态立现。这算是作画的中场休息，吸袋烟，看人物线条，接受观众称赞和膜拜。自我陶醉一番。
赵登湖每天都在家作画十个小时，文皮皮都会看一个多小时，再说，自己大伯也是毛笔画的行家。他早见惯不惯，不管赵老头在那吸烟得瑟，等线条完美呈现，自己出了门，准备吸口烟，在屋檐下点上烟，看着撩人月色，嘴里不自觉地哼唱起了《一无所有》，心里想到的却是《苦行僧》，自己要做一个带发修行的苦行僧么？出尘脱俗，却满身都是风尘味，拍尽身上灰尘，一身粗布麻衣，简朴平凡。
“文洛书？”文皮皮在屋檐下，刚看清门上挂着的牌匾“京城老艺术家交流会”，就听到有人喊他。他心想着，这是哪门子的单位，说一群老头闲着没事在这里扯淡聊天，算是客气了，其实就是个赌博窝点和销赃场所。进门的时候他扫了一眼，除了几个老头一看就有素养和大家风范外，很多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插葱头当大象的主，眼睛提溜转，一直捂着自己的兜，一看就是来销赃的。这时候听到有人喊他，他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美女。
“哦，李之牧！”文皮皮认出了这位是那位深秋细腿穿丝袜的美女，打量了一下，今天打扮的倒是稀松平常，知道天气冷了，穿了一条紧身黑色牛仔裤，长靴，上身黑色短衫，里面白色内衣，白嫩脖颈，一根银链坠一块白玉。文皮皮想，胸前有沟，谁还会在乎那块玉呢？多此一举，不过长得真好看，胸前那道沟欲壑难填。
文皮皮对于美，向来欣赏的都很认真很认真，认真到追求细微的毛发，这才有了连大伯文雁斜都不得不佩服的字画鉴赏能力，此时看李之牧这位美人，没有羞涩感，眼睛不眨一下的从头到脚欣赏了个遍。但是在李之牧旁边的几位青年才俊看来，这眼神简直就是对心中女神的猥亵，但唯有一人始终面带微笑。文皮皮看了一眼旁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的男人，身高，相貌都是上等，和自己比起来，高不止一个韭菜叶那么厚，怎么着都得一捆，够包一顿韭菜馅水饺的。从小风不素就给他灌输“小人女子难养”的理念，他知道女子难养和相貌无关，但是漂亮的女人他绝对会敬而远之，所以心里不会有什么吃醋的说法，脸上也就不会出现自卑、害羞、难堪的表情。
“文洛书，你咋在这？”李之牧笑道。
“我跟着一个老头来这玩呢，早知道这是个赌场和销赃的窝点，还不如在家看电视呢！”文皮皮直接说道。而且说得很大声，在外面几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在那白了他一眼。许多事情心照不宣都会有脸面，你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就等于扯掉了某些人的遮羞布，让人难堪，也会让自己涉险。
“李子，这是？”
文洛书心想，李子，还桃子呢？他捻灭了烟，伸出手，笑道：“文洛书，你是？”
“陈连横！你好，马龙出而大《易》兴，神龟见而《洪范》耀。故《系辞》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斯之谓也。黄河出图，洛书出书，圣人据此演周易，好名字。”
文皮皮没想到这位名叫陈连横的能够直接说出自己名字的出处，引用不差一字，不禁心生佩服。他笑道：“《文心雕龙》对孔子的推崇的无以加复，事实夸大而不显真实，就如同你刚才所说的，后面还有一句‘但世复文隐，好生矫诞，真虽存矣，伪亦凭焉’，有些东西，徒有其表名不副实罢了，不如《韩非子》中所说的‘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实际一些，张仪连横帮秦一统天下，这才是好名字，有霸气。”
陈连横一听，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但心中不免骇然。这算是两人见面的暗战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位比自己小个四五岁的，竟然能有如此的文学积累，而且能够脱口而出，绝对不简单。听到里面哗然一片，转头看了看，笑道：“里面估计分出了胜负，文无第一，咱们看看谁是第二？”
一听这话，文洛书有点喜欢陈连横这个人了。看来这哥们对这群老头子也没多大的好感。他点了点头，朝李之牧笑了笑，走进了房间。
最先完成的是秃头胖老头，颜体两贴，写的有大唐风骨，方正茂密，庄严浑厚，有大家之风。文皮皮从头看到尾，直接笑了笑，心想，这胖老头不地道。这边赵老头又耗了些时间方画完，只见关于拿刀捋髯，曹操弯腰温酒，惟妙惟肖，关羽的无与伦比的高傲、曹操慧眼识人如进城之后找不到女人的饥渴状态如出一辙，让人不禁感叹赵老头的画工。眼睛瘦老头则是还在那雕刻，不受环境影响。毫无疑问，这是最耗力气的，他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但还是不想被两个老家伙看不起，但一旦开始，他就会很认真的做完，绝不会有另外两人的取巧。
这边等眼睛瘦老头雕刻完，印章盖在画和书法上。胖老头又让瘦老头和赵登湖都写上名字，来作为日后两位反悔的证据，看两人写上名字，这才高兴的哈哈大笑。文皮皮看了一眼书法上名字，这才知道，胖老头叫徐远山，瘦老头叫纪佩闲，后来才知道，两人再加上赵登湖，三人成为“京城三骨”。
徐远山还没把东西收起来，就有人开始喊价了。
“徐老，3万块钱，卖不卖？”
徐老头不理会，心想，我京城三骨就这点身价？你也太小瞧我们了。
“6万！”
徐老头还是不理。文皮皮扫了一眼喊价的人，典型的书画贩子，买了之后回去先炒作起来，在手里放上一年半载，转手就能赚一半。他看到陈连横旁边的一个年轻人想喊价，被陈连横制止了。正好和陈连横对了眼，两人相视一笑，继续观看。
“12万”又一个像极了书画贩子的喊了起来。文皮皮看了一眼，估摸着这人只是打扮成贩子的模样，真实身份应该是某老板的艺术顾问，专门替有钱人收集名家古迹的。
“成交！”徐老头一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文皮皮心中想着，这老头，这么干脆，不怕人家感到自己吃亏么？心一想，几个老头除了纪佩闲的《九叠篆》之外，另外两幅作品都是次品。赵老头的那幅画看起来，无论是人物相貌，性格塑造，还是运笔走势，都没什么瑕疵，但是，关公却有些别扭，捋髯的那只手看似在捋髯，却又仿佛在要酒，曹操躬身温酒，却与酒桌相距有些距离，而且中间空出一个人的身位，是在说明，当时这里肯定有另一个人在温酒，才能和历史对话中的曹操让人酾酒的历史典故对应起来。这一点，纪佩闲应该看了出来，陈连横应该看得出来。
但是到了徐远山的字，就取巧的的太隐蔽了。问题不在《两度贴》，而在《教戒吴王恪》，按说应该写“贞观十二年，累授安州都督。及将赴职，太宗书诫之曰：“吾以君临兆庶，表正万邦。汝地居茂亲，寄惟籓屏，勉思桥梓之道，善侔间平之德。以义制事，以礼制心，三风十愆，不可不慎。如此则克固盘石，永保维城。外为君臣之忠，内有父子之孝，宜自励志，以勖日新。汝方违膝下，凄恋何已，欲遗汝珍玩，恐益骄奢。故诫此一言，以为庭训。”。
徐老头取巧，写的却是““父之爱子，人之常情，非待教训而知也。子能忠孝则善矣。若不遵诲诱，忘弃礼法，必自致刑戮，父虽爱之，将如之何？或汉武帝既崩，昭帝嗣立，燕王旦素骄纵，诪张不服，霍光遣一折简诛之，则身死国除。夫为臣子不得不慎。”
两篇相差不少字，意思上更是相差甚远。一篇是父亲的耐心督导，一篇是引用典故不近乎人情的严厉斥责。如果写第一篇还有和《两度贴》比较的价值，但是第二篇，就成了鲜明的对比了。
这一点，估计陈连横都没看出来。赵登湖看12万成交，骂道：“徐老头，你就不能不这么钱迷，真丢人，你缺钱花？晚节不保，晚节不保啊”，边骂边摇头，拉着文皮皮出门去。
“洛书弟弟，喊你弟弟不介意吧？”陈连横看文洛书要走，上前一步喊道。
“没事，呵呵。”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国内的摇滚什么的。”显然，陈连横刚才听到了他哼唱的《一无所有》。
“还可以吧！”文皮皮坐车之前，在电脑上下载歌曲，都是摇滚风格的。
“那一会去后－－海的秋水酒吧？估计能见到熟人呢，呵呵”
“好的，再见！”
文皮皮跟着赵登湖却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他们小区附近的公园。赵老头又问他要烟，文皮皮直接把一盒都给了他，说道：“这是最后的一盒，都被你搜刮干净了，以后想要也没有了。咱们不回家？”
赵老头一脸深沉的说：“急什么，你回去也没事，我这几天晚上画画的三个小时的时间，你和我家老婆子说啥呢？说的我家老婆子哭鼻子抹眼泪的。今天的事情还没忙完呢？你要是闲得慌，就去那边荡秋千？”
“有小孩在荡！”
“你不会抢？”
两人说话间，胖老头徐远山笑得浑身肥肉打颤，后面远远的跟着不愿与之为伍的瘦老头纪佩闲走了过来。
文皮皮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胖老头直接笑着说：“老约定，一人四万。”文皮皮一听这话，心中骇然。这三个老头子，是合起火来在这里坑蒙拐骗，为自己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赚一块墓地钱和棺材钱呐。真不要脸啊。
此时赵登湖眉开眼笑，笑道：“下次咱们两个让老纪赢一局，你看看他那副不待见的老脸，就好像我家孙子非礼了他家孙女一样，赚个钱就不知道陪个笑？”
“我也想叫他赢，但老纪天生就不是演员的那块料，我怕他露馅啊。这是你家孙子？这真是你家孙子？比你年轻时候英俊百倍啊，这小子刚才那一席话，很符合老头我的胃口，就是嘴巴太臭，要不，让他跟着我练练书法，磨磨心性？”徐远山指着文皮皮，笑着说。
纪佩闲对这两个老友无语，自己点了烟，在那吸闷烟。听到谈论文皮皮，说道：“小子有慧根，要不跟着我学篆刻？后继有人，就不用再出来了，我是真丢不起这张老脸了！”
文皮皮这是第一次听说有慧根是与佛门无缘，而与篆刻有染。心想，跟着几个老头子学习坑蒙拐骗？但这几个老头确实厉害啊，早就有离了赵登湖另投他门的想法，这胖老头和瘦老头该选谁呢？
赵登湖仿佛感到了文皮皮的心中想法，骂道：“你们两个就省省吧，皮皮还欠我家房租那，哪也不去。”然后恶狠狠的瞪了文皮皮一眼，那意思就好像他签了卖身契一般，只有无价值之后被转让，绝不会有自己赎自己的条款。
“回家！”
“赵老头，我想去秋水酒吧，你先回去吧。”
赵老头一听这话，刚想开口骂。但转念一想，又住了口。一是毕竟不是自家的孩子，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二是就这几天的了解，他觉得皮皮这孩子决定了的事是别人无法改变的，倔强的很，就好像为了让自己画那副《弥勒佛》，可以一天不吃不喝，非得到下棋赢了为止，而且允许自己悔棋，也不嗷嗷的骂。再说，自从文皮皮来了他家，他总感觉有人在暗地里注视着，难道是在保护这孩子？他开口问道：“需要钱么？”
“不用，我自己有！”
赵老头翻遍所有口袋，找出来很寒碜的九十多块钱，又塞了回去，直接问胖老头徐远山要了五百块钱，硬塞给了文皮皮。说道：“有什么事打电话，别让你彭奶奶担心！”
文皮皮接过钱，有点感动。自己和赵老头非亲非故，竟能毫无防备的给自己钱，这是他想不到的。他笑着说：“放心吧，老爷子，呵呵。”
三个老头哼着京腔，一人一句各自回家。
文皮皮抬腿要走，却不知所谓的秋水酒吧在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