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皮皮枕着白色月光甜蜜入睡前,他在想着明天是去山溪小河里捉螃蟹还是去追半山腰云彩,想着如何调皮捣蛋,如何讨风娇娇和风不素的姑娘风茶开心。他想不到此时此刻的山口,正有人担心着他的成长,担心着他的未来。
“文雁斜,文家这群人,我最佩服的是老爷子,当年抗倭,单刀纵横,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的那把单刀之下,有大义;两下东北,一身布衣只身会过班王爷,毫发无伤归来,有胆色;其次是你,走的是文,学问在同辈之中已无人能及,二十九岁入省教育厅,若走官道,前途一片光明,奈何为女人当起了和尚,带发修行,视名利如粪土,这叫至情至性。至于你家文五难,不是我看不起他,纯属四不像,一直想学老爷子当个草莽英雄虎啸山林,却不知现在时过境迁,带着我姐四处流浪,最后惹的仇家追杀,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喝西北风呢?逃亡的路上,不知道想没想过,有多少人在替他擦屁股?至于你家那位城府极深的老三,现已入官场,倒是能如鱼得水,但如果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模糊了大是大非,估计也得翻船,至于文家姑娘,不做评价。”颜四维看着满地的月光,仿佛看到了未来,仿佛考场的主考官,监场之时察言观色就给考生做出了果敢的判断。
三十五岁的文雁斜头上白发黑发相间,在月光下闪着光。他从没想过站在面前的这位,眼神竟然如此犀利,看人如此的准。若是仍在官场,走到省厅甚至更远,谁也说不定呢?
他说道:“四维,你看不起我家五难,是因为有个人感情在里面,因为你看不惯你姐姐跟着奔波受苦;若是没有个人感情,那你前面的论定,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为了你姐放弃自己前程,是后悔了?”
颜四维笑道:“我不和你在这里咬文嚼字,你要相信,我的学问虽然不及你,但是我的文化积累并不比你少,要来场论战,说不定谁输谁赢呢?呵呵,我就是看不惯文五难,至于后不后悔,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为了我姐,做什么事情我也不后悔。”
“你若这样说,那我知道,你让青门接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情了。有我老爹和老娘教皮皮那孩子,难道你还不放心?”文雁斜看了一眼旁边一直默默无声如空气般存在,散发着野兽般军人气质的付青门,说道。
“不是不放心,只是不想让皮皮走他爹的老路,也不想走老太太的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孩子你带,能走方正,能走开心,我放心。这也是为了我姐。而且我会让青门待在你身边,你已经废了两双腿,我不想再看到你那双写一手好字的手再没了。”
“多谢关心,那你准备去哪?”
“新疆福海,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想再跑,就找个清静的地方看书去,到时候别忘了每年给我寄几本书。走了,青门!”
“到!”
“送文家大爷进山!”
“四维,送你几个字!”
颜四维没回头,但脚步慢下来,听到后面传来一句话,步子欢快了很多,坚定了很多。然后消失在月光的尽头。月光下,行云山道树影斑驳,偶尔有几只野兔子野鸡循影而动,惊动他们的,是一个浑身血腥味的兽性军人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无比安静,被人砍断双腿的文人。
文皮皮会说话——文三耕发现了文家大院的这个天大的秘密,很高兴。他来到书房,铺好宣纸,端一壶小酒,品了几口,哼了几声字正腔圆的京腔。意犹未尽,他拿起毛笔很随意的写了一句话: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这句话是当年给自己起名的老叫花给自己说的,并拿着个树枝在松软的黄土地上亲自教自己写的,自己是个莽夫,没上过私塾,懂得的大道理,听老叫花子讲起,才知道以前的圣贤早就说过了,这才后悔自己没读过书,幸好自己娶了个大家闺秀,闲来无事跟着媳妇念念书,写写字,更加看重读书上学。不惜花钱在村里办私塾,并让自己的三个儿子送到山外读书。奈何到头来,一个读了进去不问尘事,当起了带发修行的和尚,一个恶心读书,大字不是一个,另一个却违背了自己的定的家训,唯一的女儿,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了。
这句话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行草讲究的不就是这种散漫之间秋光浮动的味道?他自信这副字风不素到自己这把年纪的时候写不出,不是小看他,而是心境在那里放着呢?他觉得自己以后也不一定能写出来,今天一时高兴的即兴挥发实属巧合以后能否在遇到让自己心潮澎湃的事,谁也说不准。
一年前,这是自己教孙子的第一句话。没想到这个装憨卖傻的孙子对着镜子说的就是这句。再加上一直隐藏会说话的事实,不正是做到了话中要传达的意思么?怎么能不让他感到震撼。我倒要看看你能憋多久?文老头寻思着。
第二天一大早,文皮皮喝着粥,吃着项老爷子蒸的兔子肉包子,就着咸菜条。看着一大早就跑来的自己四象叔,在院子那棵老槐树下有木有样的耍着拳,心中无比羡慕。但是他从来都没去练过,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他快速的吃完饭,自己给四象叔端了脸盆,倒上水,手里拿着毛巾,不亦乐乎的做着后勤。对他来说,四象叔会说话是天大的喜事。让他伺候一辈子他也愿意。
等风四象吃完饭,两人又跑出去玩去了。还是背着个书包,继续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百玩不厌的游戏,玩游戏没了新意就会感到厌倦,但是文皮皮没这样的感觉,如果时间允许,他能玩个一万年,因为他总能发现乐趣所在。
“御马,还是你看的细,皮皮这家伙还真会说话,就是在那装哑巴。”文老爷子点上烟锅,对着摆弄茶道的项御马说。
“呵呵,这一家子人,也就你蒙在鼓里。”
“难道风老太也知道?”
“所以说,在她心里,皮皮会说话远比不上四象会说话,这不是要摆宴席,宴请相邻的么?”
“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能折腾,得瑟。”文老爷子狠狠地敲了下烟锅。他知道,自己的老太婆一是做给自己看的,二是做给村里人看的。为了证明他的独具慧眼,老来得子,得了一个大器晚成的儿子,得了一个和以前三个儿子都不一样的小儿子。
村西头的小院里,近六十的风颜在老太太在和书痴风不素聊着天,谈天说地间,证明着八百里行云山里芝麻大的事,都逃不过这位老太的眼睛耳朵。
“不素,你别只惦记着修文家的族谱,他们文家根上就是一破落户,寻到根也是丢人,你应该修修咱们风家的,话说,风家在落户这里以前的以前,就是当地有名的名门大族,想当年,给我家管药铺的账房先生都是入了皇榜的进士及第。你不能忘本。若要找以前老族谱,我给你寻寻,翻箱倒柜还有可能找得到,还有,现在人丁兴旺,可以再往下续点辈分,过两天我让人给静涟带个信儿,让他把县志什么的都拿来,你也联系一下村里几个读过老私塾的,你们一起翻阅文献,把这事弄明白,建个风家祠堂,至于文家祠堂,也一起修修,到时候给耕田说声,谁出钱修缮,到时候立碑的时候把他的名刻上去,这是积善行德,造福子孙的好事,肯定不少人出钱!”
“记住了,婶,你放心。”风不素点头道。心里想着,姜还是老的辣,还是眼前这位老太太想得远。然后嘀咕着,文家破落户,不一样娶了你这位当年的绝色美女。
“我不老,什么事都明白,你就别在心里嘀咕了,对了,你的书写的咋样了,多备一份,省的到时候让皮皮再给你撕了,你哭的心都有。这次静涟来,你们两个可以讨论下。若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办,再过几年,估计就要退下来,入了政协,没了实权再求人家,他不说什么,但肯定费力气耗人情。”
“我没什么事,呵呵,婶您歇着,不素走了。”
听到此话,风颜在心中一声叹息,这书呆子,不为自己着想,自己姑娘大了,也不为自己的姑娘想想?
村东头的麦垛上,风四象拍着文皮皮的头说:“皮皮,四象叔我都会说话了,你什么时候才会说呢。”看到文皮皮蒲扇着眼睛看着自己,他拍这结实的胸脯说:“皮皮,你放心,以后谁敢喊你哑巴,我揍他。”
文皮皮狠狠的点了头,然后指着进山的道路,张牙舞爪。进山的那处高坡上,一人推着轮椅,轮椅上一位头发花白之人正在向着这边走来。白发之人坐在轮椅上走进,走过,瞟了文皮皮一眼,文皮皮突然感到柔和的目光带给他一种亲切感,如自己的父亲。这一天,天空湛蓝,阴历八月十六,文皮皮满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