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娘,远非江乐亭所认识到的那样简单,她有心计,有手腕,更有耐心。
江乐亭自付,现在还比不上余娘。
余娘站在台阶上,看着东方的红日渐渐升高,她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偏门中陆陆续续开始走出那些垂头丧气的人,余娘的嘴角才慢慢地抿起来。当铺的吸血程度如何,余娘是清楚的,她生活困顿的时候,没少去当铺当过东西。
“夫人……”有人看到余娘,想要上前求情,那些拿走去当的物品都不便宜,她们为了换钱,都是死当,想要赎回,就要加倍地将当初得到的银子吐出来,还要赔上自己的积蓄。
余娘不等她们开口,便先说到:“我只要拿回属于江家的东西即可,若是取不回来,那就只能官府走一趟了。”说着,她叹了口气,略带无奈,道:“我最怕麻烦,江府是大门户,也不愿意为这些小事弄得人尽皆知,让人看了笑话去,能自己解决掉最好。”
江乐亭听着,心中冷笑,这个女人,这时候倒是装起好人来,却有谁信?她之前用大明律中“杖一百,徙三千里”,早把下面的人都镇住了。那些有当票在身的,就算是当铺狮子大张口,也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哪敢再和她对着来?看那当铺伙计和余娘的关系,江乐亭暗自踹度,余娘在这当中,未必没有分毫的好处。
这时也有胆子肥的,仍旧大咧咧站着,道:“夫人,这偷东西与我无关,还请夫人赶紧结算了工钱,把契约还我吧!”说着便上前捉住江有钱的手腕,“麻烦管家算算。”
江有钱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握住了手腕,挣脱不得,心中不由生惧,双眼就往余娘那边撇。双脚也挪着想往后退,却被人拉住了,退不得。
余娘看了一眼被拉住的江有钱,从头上拔下一根银发簪,走到那一叠已经整理清楚的契约和当票前。她看了看那一叠压在砚台下或新或旧的纸张,手中握着发簪宛若匕首一般,狠狠刺在桌上,一叠契约当票都被穿在发簪上,簪尖刺入木质的桌面里。余娘松手,发簪微颤,立在桌面上,反射着阳光,金光万道亮闪闪刺眼。余娘理了理略有些散乱的头发,道:“只要你们指认出谁拿过府中的东西,我就让管家给你们结工钱,把契约还给你们。从前的事,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院子里顿时有些爆了。
出卖别人,就可以保全自己。
对于这些起初就打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的人来说,对主人的忠诚度可以随着主人境遇的变化而变换,对身边的朋友,就更没有什么忠诚可言。
“我知道!”就在大家还在犹豫,还在回忆要出卖谁的时候,已经有人先站了出来,正是其娘,她指着那个紧拽着江有钱手腕的汉子,道:“那****看到吴钩子偷拿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交给他婆娘,他婆娘没接好,掉在地上,我看到里面露出来有老爷的玉扳指!还有老爷的贴身玉佩!”其娘话音未落,那叫做吴钩子的汉子就丢下了江有钱,腾腾几步冲到其娘面前,高举着拳头,嘶吼道:“你这个女人满嘴胡说,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其娘这个时候却不怕,她几步就跑到了余娘的身边,道:“夫人救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余娘的白袖微展,轻轻一挥,拦住气势汹汹的汉子,厉声道:“吴钩子,你还想杀人灭口么?”
余娘这一声喝,惊醒了吴钩子,若是打杀了人,可要偿命的。吴钩子知道自己力气大,这其娘看上去瘦瘦小小一把骨头,自己几拳头上去,这妇人还真不一定扛得住。
其娘看吴钩子被镇住了,期期艾艾地看着余娘,陪着小心道:“妇人,我说的是真的,那当票和契约,能不能……”
余娘扫了一眼站在自己旁边,缩着身子的妇人。两个月以前,这个妇人还在自己面前高声说话,话里话外带着刺儿说自己是见不得光,没有名分的外室。而现在,她却只能在自己的脚下乞怜。有了权力地位和金钱,人与人之间,可云霄尘埃,相隔万里。
余娘翻了翻她用银簪子钉在一起的纸张,将属于其娘的那几张扯了下来,交给江有钱,道:“给她结算工钱。”
江有钱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很快,其娘也乐滋滋拿着条子,去账房支取工钱了。
众人见其娘不仅得了工钱,连典当东西所得的银钱都不需要吐出来,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走了,争先恐后地把自己见过的,听说过的全都讲出来,生怕自己说的晚了,被旁人占了先。
平日里交好的妇人,以姐妹相称的丫鬟,一起喝酒好的要穿一条裤子的哥们儿,此刻全都顾不上面子里子,只要保得自己和家人安全,什么朋友,全是臭****。甚至连五年十年前,有人偷喝了酒偷吃了鱼肉熊掌,弄坏了夫人的衣服小姐的发钗这种小事情,都被兜底似的扒出来。
吴大瞪大了眼睛看着发生的一切,口中不断重复着囔囔道:“怎么会这样,他们平日里不是很好么?”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那些从一开始就跟着江府的老人,今日也未曾闹着走,他们看着眼前这一幕闹剧,暗暗摇着头,叹息着。那些闹着要走,尤其是闹得最凶的家伙,大都是江府发达之后,厚着脸皮硬要进府中的。
眼前这一幕,对于江乐亭的震惊也不小。从小就被人围着转的江大小姐虽说经商之策学了不少,却大多纸上谈兵,跟着父亲爷爷见过仅有的几次生意往来,也是双方笑呵呵的愉快经历。她年岁还小,就算比一般大家闺秀多了许多知识,却未曾见过真正的商场是什么样子,更未曾见过在利益的趋势下,人所能展现出来的恶又有多少。
江南城本准备待她婚后,才让她见识这恶的一面,可惜没来得及。
人,居然可以如此两面,亲热的时候如兄弟般,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睡一张床,背叛的时候,却冷面冷心,推了你,还要在你的背后捅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