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春分日，白日渐长，黑夜渐短。距上次江乐亭找准机会见江老爷，又过去了半月。这半个月来，一切照旧，江乐亭依旧在厨房做她的烧火丫头，每日里被使唤来去，从早晨一睁眼就开始忙碌，忙到夜半三分寂静时，才能找个角落睡觉。
上次送去的汤，似乎并未对她环境的改善起到任何作用。而她虽用心，却也没抓到第二次机会，在江南城面前露脸增加熟悉度。
江乐亭不由暗暗叹口气，复仇，想着容易，做起来是困难重重。她看得到自己面前那布满荆棘的路，却依然决定踏上去。
不过，江乐亭没有动，余娘动了。在她掌管家中大小事宜一个月之后，一直不声不响着的她，第一次给了所有人一个下马威。
江余和江乐亭死后，江老爷重病，府中便一直人心浮动。江老爷虽早已经宣布由余娘接管，却没几个下人真的把她当成主子来看待。从前的经历就像是刻印在她身上，洗不掉的污渍一般。整个江府没了主人，自然一盘散沙，已有些手脚不干净的下人，开始偷偷将府中的东西拿出去变卖，更有些急躁的，死缠烂打地要结算工钱然后离开。
眼看着江家如此迅速地败落，江乐亭心中很不是滋味，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的十五年，她依旧依恋着这里。
这日，江乐亭依旧如往日一般早早起来，烧了热水候着一家子人都洗漱吃过早饭，她才随手抓了一个半凉的馒头。吞到一半儿，吴二娘急匆匆进来，又拎着她急匆匆出去，来到前厅前的院子里。
江乐亭正啃着馒头，被吴二娘这么一拽，噎住了，梗着脖子咽了半天，才回过气儿。抬头看了看，却见府里的丫头婆子，赶车的，做饭的，浆洗衣服的，全部都聚在了院中，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儿，大家都和自己相熟的人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院子里“嗡嗡”声响成一片。
江乐亭一头雾水，难道又是江老爷要宣布什么事情么？可日头还没升上来，江老爷病后，只在午后阳光略消温度暖和时，才偶尔出门在院子里走走。江乐亭正疑惑着，但见裙裾翻飞，余娘正大步向前走。她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发梢上还凝结着朝露，白裙随着她的步子翻飞，裙下一双脚挪动飞快，她身后，管家江有钱急匆匆地跟着，要小跑才追得上她的步伐。
余娘在前厅的台阶上站定，解开披风丢在一旁，她一一扫过院中的人，那些之前还在窃窃私语的，全都噤声，只觉得脊背发凉，寒毛直竖。
余娘对江乐亭只是一扫而过，这样年龄的女孩儿，还是这般的木呆，用不着她花心思来对付。
待到院中已经不闻人声，完全安静下来的时候，余娘才清了清喉咙，道：“听说最近，有人找管家想把签好了的契改了，离开江家。”她这话一出，院中有几人就愈加紧张起来，一双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她。
余娘略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老爷现在需静养，你们每日里进进出出，多有些嘈杂声音，老爷受不得这个，我看现在府中人也未免有些多，不如想走的就走，免得有人在外面说江府克扣下人。”她落落大方，身上墨绿色的披风被风吹得扬起来，露出内里不带花纹的素衣素裙。
她话一出，本来静悄悄的院子里，忽然如捅了蜂窝一般，人声嘈杂宛如集市。
江乐亭听到站在她身边的吴二娘和另一个妇人其娘小声道：“你不是说夫人和小姐都去了，你留着也没事儿做么，这机会多难的，不如直接说了吧。”
其娘显然也在犹豫，她看了看站在台阶上的余娘，小声道：“现在这样说，不好吧？”
“反正你要走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吴二娘是个直肠子，想什么说什么，她嗓音又高，也不知道压低声音，这一句话出来，周围人纷纷看着她，到真有几个，犹犹豫豫在往前走。
江乐亭认得这个其娘，之前伺候她的母亲，母亲辞世后就一直跟着她，掌管她屋里大大小小的金器瓷器玉器等。在江乐亭复生之后，也见过这个其娘偷偷拿了她屋子里的东西，到外面去变卖。
赶车喂马的吴二也不停别人议论，先大步走出来，走到余娘前面，把满是老茧的大手一伸，道：“我走！”
这吴二便是吴二娘的男人，而那次挡着门不让江乐亭见江南城的，便是他们的独子吴大郎。
“哦？”余娘看了一眼吴二，一直板着的脸此刻倒是微露出几分笑意，“那你的老婆和孩子呢？”
“他们留着，俺走，俺出去做点儿买卖，成了就接他们走，万一不成，他们也不用跟着俺挨饿受冻。”
吴二这话一说出来，顿时引地人群中一片哄笑，这不是把江家，当成他一家老小的退路了么？这心思好理解，可当着主家的面说出来，就不怕引得主家不痛快，索性把他一家老小都赶出去？
余娘却只点了点头，道：“倒是个男人样子。”说着，转头向着管家江有钱道：“给他算工钱，把他老婆孩子的工钱也支半年给他，做小买卖，总要点儿本钱的。”
吴二估计自己也没想到，居然这么痛快就成了，愣了一愣，一脸感激带着几分愧疚，冲着余娘躬了躬身子，道：“夫人以后有什么用得着俺吴二的地方，尽管指派就是。”
那边管家算盘契约都背在身上，当下就掏出算盘来，噼里啪啦一阵扒拉，将吴二的契约上用红笔一勾，写个条子连着吴二十年前签的契约一并递过去，道：“拿这条子到账房支取。”吴二本就是民，只是签了长约，算是长工，契约注销，他依然是民，手续简单，半日即可办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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