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爱上他,是因为这支折扇舞。那是两年前皇上的寿宴上,她在殿前为皇上献舞。琴声筝筝而响,她翩然起舞,袅袅身姿婀娜,褰褰裙袖拂云,莲步轻移,翩跹若凌波仙子,软扇拢握,飘逸似婷婷玉女。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腰若约素,皓齿朱唇,回眸一笑,千姿百态。皇上众臣都微微前倾莫不屏息凝视,心神向往,无人敢吭一声,满殿除了筝然琴声,似乎每个人只闻得到自己的心跳。连宫女也被她舞姿吸引了,刚刚弯腰斟酒的动作还顿在那一瞬。
可是,在她千旋百转的回旋跳跃中,她的前脚踩住了后脚,毫无预兆地噗通一声摔下。琴声骤断,她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眸楚楚可怜地望着座上的陛下,不止她不能置信,连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似乎无法从刚才如此优美的舞姿而分神出来,一片的肃静哑然,众人是面面相觑,彼此呼吸相闻,连皇上也是怔怔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皇后一眼,似乎还没醒悟是怎么一回事。她日日夜夜排练不辞辛苦,夜深人静时,黎明破晓时,都有她生姿摇曳的影子,只望今晚能够在皇上面前惊鸿一舞,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眼里慢慢慢慢地蓄了泪,硬是被她给逼了回去,高傲如是她,不曾这么出丑过。她心胸憋屈的无法呼吸,可就在她颓然放弃的那一刹那,空灵优美的笛声响起。但见坐在侧坐的他,指节修长的双手执着玉笛凑在唇边吹着,那灿若双星的眸子似笑非笑,她凝望着他的双眸,听着他一声声的笛声入耳,她似乎从没有那般笃定的会心一笑,于是她重新站起来向他款款一福,便踮起脚尖飞扬旋转,笛声清扬动听,萦绕在周,而她飞袂若生风,软扇似流云,犹如现在月夜下的她,那样的娇姿绽放。
她总回想,一遍一遍地回想那夜宴上他眸光闪闪,为她吹奏的笛声绕耳,而她凝视着他的眸光摆动着腰肢旋转,旋转。她一遍遍的演着,仿佛那一日的情景便在当下。她舞着,绊倒了,而后便是他吹起了笛子,她会心地笑着,对着想象中的他福了一福,行云流水地再跳。绊倒了,又跳,绊倒了,又再次跳。从天已破晓到烈日当空到夕阳西下,她踩着满地的残花枯叶旋转,没人知道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偷眼瞧见她一时对着空气笑得万般的柔情如水,一时跌倒在地又似十分的委屈怜悯。没人敢吭一声更甚是喊一声停,无论乐师或是侍女都绷紧了神经,气氛异常的诡异。琴师疲惫不堪地配合着她的舞步弹琴,直弹得指腹上起了一层又一层腥臭的烂肉,每碰一次琴弦都疼得冷汗涔涔,欲哭无泪。而吹笛子的更是换不上气来,眼前的茶水从晨早一直放到夜晚纹丝未动,也不敢动,只能眼巴巴看着茶水而更觉得饥渴难耐。
她鞋子已经磨破了,渗出了殷红的血,每踩一步,便在地上留下一滩粘稠的血液,像那黄泉路上开的曼珠沙华那般妖冶悲伤,而她浑然不觉。她贴身的丫鬟薄荷,已经在旁边瑟瑟地跪了半天,头抵着胸部,双手高高举着一封信,硬是不敢惊扰她半分。据说,曾有乐师中途停顿,被她拉出去仗打五十而毙。
她再一次倒下了,可是却看到两行清泪簌簌而落。妆容花了,云鬓乱了,她无声地对着空气低泣起来。她心里觉得万般的苦,她万般的迷恋他,甚至是甘愿被他利用,也不过是想做他的妻,能比别的女人多一刻的留在他的身边。可是,他却为了另一个失踪的她,而遥遥无期的一再拖延他们的婚期,如今更是一天比一天地疏远她,冷落她。她恨他,可是,她更恨她,她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是磨牙切齿地念着:“端木知涩,我恨你!”
她似乎才感觉到,琴声停了,笛声也停了。乐师们战战兢兢地不敢看她,都低着头似乎等着宣判。而她的贴身丫鬟薄荷,一如石块般地跪在那里。借着月光,她眯眼看到她手上的那封信。她这才像如梦初醒似的,声音不带半点感情的开口说道:“拿过来吧。”
薄荷一得到吩咐,像得到大赦似的,连滚带爬地爬到她的身前,双手仍然高高举着那封信,颤声禀道:“小姐,是红尘阁的回信。”
她拧眉望着这封信看了半晌,才终于拿了拆开来看。而后,她无限柔媚地一笑:“红尘阁果然是应约了。”
春末夏初的清晨,微微带了点清爽。绿扶进来时,红尘正在妆台前梳头。台面上搁着细镂雕花的古铜镜台,镜面上倒映出一张清冷绝美的轮廓。绿扶拿过红尘手上的桃木梳子,捻起她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梳下,总免不了在梳到发尾时就卡住了。红尘微笑道:“远不如从前的滑顺了。”
绿扶手上一顿,从前为红尘梳头时,是如何地一梳到底,那一瀑的青丝,捧在手心上,比水还柔,比丝还滑。绿扶浅笑宽慰道:“也许是到了京都,这儿的水我们喝着不惯。瞧,我的头发也是越发干枯了。”
“得了,别哄我了。赶紧的用过早饭上太傅府吧。我倒瞧瞧,是什么能让我终身不悔的。”红尘抢过绿扶的梳子,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是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红尘绿扶在太傅府门前下车,早有丫鬟自称薄荷的引进。绕过假山,行踏过一处处曲径,红尘与绿扶来到一处院落,有一窈窕女子背着她们仰着头立在茶靡树下吟诗,声音透着悲凉:“绿琐窗纱明月透。正清梦,莺啼柳。碧井银瓶鸣玉甃。翔鸾妆详,粲花衫绣,分付春风手。喜入秋波娇欲溜。脉脉青山两眉秀。玉枕春寒郎知否?归来留取,御香襟袖,同饮酴醿酒。”
女子念完,薄荷方敢上前低头恭谨地禀告:“小姐,红尘阁的两位姑娘来了。”
女子似乎没有听到,还是仰着头望着那一树的灿烂茶靡。半盏茶后,她方回转身来,那双秋光媚眼盈盈如波,那朱唇小嘴浅笑如兰,何其柔媚无骨的一女子,让男人心生爱怜之心,让女人自惭形秽远之。她微微启唇,吐气如兰地道:“终于等到两位了。两位请坐。”
红尘与绿扶饶有默契地对望一眼,外间传言兰太傅的千金兰画船有倾国倾城之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红尘道了一声“请”,待得兰画船落座后,两人便分坐在其旁。此时已有小丫头捧着酒壶茶杯置上石桌,另有一篮子茶靡花。兰画船幽幽开口道:“两位请尝尝我新作的茶靡酒。”言毕,执了酒壶斟了三杯酒,便在篮子上捻了一把花瓣洒在酒水上,道:“请。”
红尘见剔透的酒水上浮着片片新鲜的茶靡花瓣,似乎也能闻到芳香四溢。而绿扶早已惊叹十分地抢着道:“想不到兰小姐还有如此清新雅致的做法。向来俗人只知道做花茶,却不知原来还有如此新巧的花酒。”
“想来这位是绿扶姑娘,多谢姑娘的美誉。”兰画船笑道,拿眼望了一眼红尘,又道:“那这位便是红尘阁的阁主红尘姑娘?”
“正是。”红尘微微欠了身答道。
兰画船见红尘似乎不为所动地喝着酒,问:“不知这酒是否合姑娘的口味?”
“甚好。”红尘仍淡淡应答。
兰画船的眼角微微往下弯,似乎在斟酌什么,忽而道:“其实今日请两位来,也确实是想红尘阁帮我了却一件心愿。”正说着,有花瓣打旋轻舞而下,正落在兰画船伸出的手掌。兰画船反手把它放入自己的茶杯,轻啄了一口清酒,又续道:“我知道红尘阁的规矩,素来是消除记忆后才为对方完成心愿。而我,恰恰相反,我愿意为阁主奉献毕生的记忆,但是,在这之前,希望阁主能允我一事,并且,提前为我完成一件心愿。”
“兰小姐,我们红尘阁从来交易都必须符合三不原则。”绿扶解释道,“我们不能为兰小姐破了这规矩。”
兰画船只是定定地喝了一杯花酒,又定定地看着红尘,只是那眼神由柔转冷,似乎只是一瞬间,那抹冷意又倏尔不见,又恢复了最初的温柔,如叙家常似的缓缓道:“我听闻,隐归深山的无弦师父,在落碧山里救了位被剜了心的女子。”
红尘与绿扶讶然,当初红尘被救,只有隐居落碧山的师父和绿扶知道。那么为什么兰画船会知道此事?两人心里没底,不知兰画船到底还知道些什么,于是都沉默继续听下去。
“听闻这女子下山后,以吸噬人的记忆维持生命。只要有人心甘情愿献出自己的记忆,其女子就会帮她完成一件未了心愿。不知二位,我说的对不对?”
红尘未语,绿扶已经抢先道:“恕小女愚钝,不明小姐意思。”
兰画船忽然讥笑一声道:“两位都是聪明人,没必要我说的那么直白。”
红尘禁不住问道:“那么,兰小姐是……”
“据说千年寒蝉玉能起死回生,延年益寿,天下人无不觊觎之。若是天下人知道这颗价值连城的古玉就镶嵌在姑娘的胸腔上,恐怕姑娘性命堪忧啊。”
红尘与绿扶听她言外之意就是如若她俩不合作,那么她将把红尘拥有千年寒蝉玉一事宣扬天下,只怕到时她们二人都过着被劫杀的日子。
红尘深深看了一眼兰画船,心想这女子远不是如外表的那般柔弱无辜,问道:“能否让小女知道兰小姐要我们应允的事?”
兰画船此时敛了先前的冷意,带了几分笑容道:“对红尘姑娘而言,是区区小事罢了。其一,在我给你记忆之前,我想要知道当今太子默许的记忆。这就是我的心愿。我知道红尘阁每次吸取人的记忆之后,其被吸之人都会在三天后莫名死亡。那是因为,你手中的三弦古琴,吸人记忆之余,还需要吸人性命来补偿失去的法力。我可以给你记忆,但是你不能夺我性命,这便是我让红尘姑娘应允的事。你可帮我实现?另外,这千年寒蝉玉虽说能起死回生,可是即使你胸腔上真镶嵌了这东西,也不过是个无知无觉之人吧?怎么也比不上国师所提炼的血心蛛。”
红尘眸光一闪,问道:“莫非兰小姐知道血心蛛的下落?”
兰画船但笑不语,只是看着红尘,那目光自信无比,似乎已经笃定了红尘一定会答应她。
红尘却已在思忖:“当今太子默许?端木怀谷跟我提的那个许哥哥也叫默许,会是同一个人吗?”红尘回忆起当初她问端木怀谷:“我应该很记得他?”而端木怀谷只是拧眉长叹一声:“不记得也好。”
端木怀谷的长叹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这个许哥哥也许就跟她的前身有关。那么这个太子默许,是否就是他?
红尘忽然打定主意地道:“好,我答应你。但是你说的要知道当今太子默许的记忆,这个……”
兰画船接口道:“我只需要知道,并不是想要。”
红尘回道:“那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