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万籁俱寂,只剩更漏空灵的滴答声。
闻笛打开御林军精锐的名册,从中勾选了几个可用之人,打算调入轩辕殿来,看看刻盘上的小木剪已过了子时,他揉一揉酸痛的眼睛,正想吹熄烛火,却听到内殿传来低语之声。
紫蘅殿内殿夜里只有睿然住,再者就是守夜的宫人,怎会有人说话?
他披了一件衣服,托起烛台,推开门,轻步去往内殿查看。
如今鸾笙教已在京郊现身,他不得不小心些。
窗外浓云翻涌,眼见着就要下雨,守夜的宫人正在关窗,见他过来,忙趋迎上前,闻笛指了指内殿,轻声问:“怎么回事?”
“主上梦呓而已,大人不必挂心。”
“我进去看看,”闻笛说,“你把廊子里的灯点上。”
“是。”
推开内殿的门,扑面一股百合香的味道,百合香清新安神,睿然自从搬入轩辕殿,白天要处理政务,十分辛苦,夜里失眠多梦、不得安枕,思宁太后特意让府库司的制香局送了百合香来。
闻笛撩开明黄色床帐,见睿然眉头紧凝,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被单。
“父王……”他轻声叫着,脸色雪白,更显得纤长的睫毛黑如鸦翅。
“主上,怎么了?”闻笛叫醒他。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雷声滚滚。睿然猛然睁开眼睛,身体犹在轻颤,闻笛擦去他额角的汗水,扶他坐起来,把枕头竖起来让他靠着,和声问:“做噩梦了?”
“前线有父王的消息吗?”这几天睿然瘦了许多,更显得眼睛大,闻笛被他眼中与年龄不符的忧惧笼罩,心也跟着揪起来。
窗外大雨倾盆,如一张巨网笼罩寂寂宫廷,扰人清梦,闻笛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他还是宽慰睿然:
“还没有。你别担心,如今驿站不通,消息传不进来也是常事。”
一语未了,御林军都统庞谦破门而入,浑身被雨水浇透,脸异样的白。
“主上,夏逸将军飞马传书,太上皇,”他伏跪在地,颤声说,“战死沙场……”
殿内死一样的沉寂,睿然觉得剧痛顺着每一条筋脉漫入全身,脸上再没一丝血色。
闻笛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可这样的变故,再妥帖的安慰也不能奏效,只好冷静地说:
“主上节哀。”
睿然抬起手,示意闻笛不要说话,苍白的脸颊伏在膝间,蜷缩的身体格外单薄。
“太后和敏太妃知道了吗?”他轻声问。
闻笛看着庞谦。
“知道了。”庞谦说。
“我去宁寿殿看看。”睿然披了一件衣服。
闻笛蹙起眉头,睿然看上去还挺镇定的,可脸苍白得可怕,庞谦也说:“主上要不要传个太医给您看看,您脸色不好……”他话没说完,睿然猛然俯下身,咳出一口血来。
“主上……”庞谦慌了。
“去百草司请当值的太医来请脉,别声张主上吐血的事。”闻笛托住睿然倒落的身体,对庞谦说。
“是。”庞谦忙收住惊色,赶着去百草司请太医。
闻笛扶睿然躺下,推揉他的心口,直到他缓上气来。
“请主上保重。”
睿然侧过头,闭着眼睛,微微笑道:“我梦见他出事了,我梦见九龙云纹剑割断了他的喉咙,我想去救他,可他看着我,没有说话……”想起梦里辰瑾的眼神,他心口一阵撕痛,重重咳了几声,更多的血喷溅出来,染在闻笛雪白的衣袖上,点点斑斑,艳媚如花。
“睿然,”闻笛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君臣礼数,攥紧他的手,睿然挣开眼睛,溃散的视线渐渐凝聚在闻笛的脸庞,“只要你在,他的江山就在。胜负不在一时,你还有机会报仇,你还有机会把他的一切夺回来。”
“我知道,这是我的命数,”睿然嘴角有浅浅笑意,眼里却有深不见底的悲伤,“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这番话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闻笛只觉得悲凉。
葛琦提着药箱,匆匆而至,闻笛避到一边,叫过庞谦来,问道:“知不知道应大人在哪儿?”
“在宁寿殿,敏太妃都哭得晕倒了,不能没人照应。”
“也好,你去宁寿殿给太后和敏贵妃请安,就说主上要处理兵务,无暇分身,劝太后和贵妃节哀。再把主上吐血的事偷偷告诉应大人。”
“是。穆将军,是否要按照太上皇的意思,立刻保护主上出宫避难?”
“这个自然,可总要安顿好一切再走。”闻笛说。
应无求不久便至,睿然已经服药睡下,应无求见他脸色如雪,重重叹了一声气,向葛琦问:“主上的病严重吗?”
“主上急火攻心,气逆血热,已服过药,静心休养即刻。”
“好,”应无求说,“穆将军,蓝璟胜了。”
“我知道。”
“他正连日向帝都开拔,虽然夏逸将军还在尽力抵抗,可太上皇驾崩,军队的士气也跨了。快则五日,慢则十日,就会兵临城下,帝都所余兵马,万万不能抵御。只能像先帝嘱咐的那般,保护主上,离宫避难,等待东山再起的时机。可主上离宫,谁跟着他,谁留下,留下的人是抵抗还是顺降,还要费心布置。”
“等主上醒了再说,”闻笛说,“我从御林军选了几个人,等天亮,就传令他们到轩辕殿来保护主上,也好让主上对他们有所了解,将来保护主上出宫的,就是这几个了。”
“你看上的,自然没问题。太上皇将重任交托于你,你自然要随主上走,不如,我留下照看……”
“不可,你是太上皇的家臣,就算归顺蓝璟,蓝璟也要处处防着你,倒不如跟着主上。”
应无求点头不语。
雨下了一夜,闻笛和应无求也在内殿守了一夜,也不知该盼着睿然早点醒,还是盼着他能多睡一会儿。
“应大人的家小可在帝都之内?”闻笛忽然问。
“在。”
“那大人尽快去安顿她们吧。”
“也好,等主上醒了,你告诉庞谦,让他遣人告诉我。”
“好,”闻笛送他出门,“应大人可否替我去慕苏城看看?”
“慕苏城?你在那里有亲人?”
“没有,请您帮我打听一位姓洛的姑娘,她是慕苏城洛知府的侄女,您帮我问问她现在何处,是否安好。”
“行。”应无求一口应下。
应无求一出门,早有宫人为他打伞、提灯,琉璃灯在地面烙下一个昏黄的圈,闻笛忽然想到,这宫闱之中,不知有多少人被命运圈住了。
到了中午,应无求的手下进宫回话,只说洛知府已经去世,洛府人去楼空,他们翻墙进去搜检了一番,只在耳房里找到一个胭脂盒子。
“应大人回来了吗?”闻笛问他。
“回来了,一会儿就过来。”
“好,你下去吧。”
“是。”他告辞而出。
小心地打开胭脂盒,抽出一张刺绣,展开来看,是一副芦洲白鹭刺绣图,淡淡的玫瑰香气扑鼻而来。
冰清是最爱用玫瑰花汁蒸叠胭脂的,这胭脂盒子一定是她的东西。闻笛将刺绣展开,看到里面夹着东西,他找了剪刀,小心地剪开一个口子。
刺绣里缝得是一张素扎,上面只有一行簪花小楷。
“闻笛:
我会尽我的力量,为你做最后一点事情,愿你诸事平安。”
闻笛眼中涌起泪光,这封信一定是她动身去莱府前留下的,她怕自己有去无还,在洛府留了一封信,希望他能看到。
想想冰清在平阳郡的日子,何止为他做了一点事情?盗走平阳郡太守金印、骗靖鼓军营出征、放走廖凝霜,桩桩件件,哪一个是小事?哪一个不是险象环生?她是用性命帮他,他却不能站在她身边,亲口说一声感谢,亲口说一声“我回来了”。
午后的阳光洒在明纸糊得窗格上,屋里华美的陈设似被亮晶晶的水纹覆盖,幻化成她撑渡而过的湘水,他双手微颤,一方刺绣一纸素笺似有千斤重,承载不住她的痴情与他的无奈。
“大人,”宫人在门外说,“主上醒了。”
“好,我就来。”闻笛将素扎折成四折,用刺绣裹了,仍放回胭脂盒子,匆匆赶到内殿。
睿然已经洗漱过,正靠坐在软枕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笑道:“你们费心了。”
“主上可觉得好些了?”
睿然点头,脸依旧苍白,只是神情宁和,没了昨夜的凄楚。
“臣下和应大人商量过您出宫避难的事,您有没有想带的人?”闻笛问他。
“有你、应大人和御林精锐即可,至于母后、母妃和贤太妃,”他微微蹙眉,“还要费些心思。”
他不说,闻笛还想不起来贤太妃怀着身孕,按理说,睿然会提防这个尚不知男女的胎儿,可睿然在宫闱的生活太孤单了,他很想再有一个亲人,哪怕是同父异母也好,都是他的手足,所以他牵挂贤太妃的平安。
“主上,香草姑娘来了。”内监尖声传报。
“传。”闻笛说。
香草端着大漆捧盒,趋步进了内殿。
“叩见主上。”她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起来吧,”睿然说,“母后和母妃还好吗?”
“都好,太妃听说主上无心茶饭,特命御膳房做了一碗竹笋云腿汤来。”
“放下吧。”睿然说,早有婢女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睿然身边,把捧盒摆上,闻笛打开盒盖,眉头微微一簇。
汤碗下躺着一封信。
“你告诉母妃,等我好些了,就去宁寿殿请安。”睿然说。
香草道了一声“是”,趋步退出,闻笛立刻吩咐仆婢们下去,又让人关好殿门,在外面守着。
睿然把信拆了,细细看了一遍,又递给闻笛,笑道:“好个怀河郡王,手都伸到宫闱来了。”
这封信是思宁太后的侄女凌波寄来的,凌波是蓝璟的侧福晋,在怀河府也算得脸的人。她在信里给姑母请安,还说蓝璟节节得胜,恐怕不日就要兵临京都,她已经劝过蓝璟善待姑母,蓝璟也保证一定让太后和各位太妃在宫中颐养天年,也会善待朝臣,如果睿然肯退位,蓝璟会将京畿八郡的封地给他,让他一生富足。
“恭喜主上。”闻笛说。
“说下去。”睿然说。
“是。太上皇将御林军精锐留给臣下调遣,就是为了保护主上离宫避难,可太上皇的嫔嫱与满朝文武不可能都跟主上走,如果蓝璟肯善待他们,也算了了主上一番心事。”
“我只怕蓝璟会起歹意……”
“他不敢。只要主上不退位,他就做不了名正言顺的君王,为了安抚天下人,避免战祸再起、人心浮动,他只能仁政到底、收买人心,必不敢亏待太上皇的人。万一蓝璟真起了杀心,大不了,主上就回宫见他,让他兑现对凌福晋的承诺,再把帝王的宝座给他,他不是蠢人,不会因小失大,为了杀几个旧臣、妃嫔而错过登基为帝的机会。”闻笛说。
“让太后、太妃颐养天年,善待朝臣,京畿八郡的封地……”睿然念着蓝璟的承诺,“也罢了,只是将我从一个笼子关到另一个笼子,想来被软禁在京畿八郡,也未必比这些年困守宫闱的日子辛苦。”
闻笛眼角一酸,还是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谓的皇家颜面都是空话,只有人在,命在,才有翻盘的机会。”
睿然点头,眼中的雾气愈发浓郁。
“臣下会与应大人商量,把贤太妃送走,她怀有身孕,如果被蓝璟发现了,她的命他不敢伤,可她腹中的胎儿,蓝璟一定不会留。”
“好,你多派人保护她,她腹中的孩子是父王的血脉,说不定是个男孩,万一我出了意外,等他长大,还能继承父王的遗志……如果他愿意的话。”憧憬和担忧的神色在睿然脸上交变,他是那么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可他更担心这个孩子的未来。
“用膳吧,先把身体调理好。”闻笛把竹笋云腿汤端出来,放在炕桌上。
睿然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清汤,慢慢服下。
这是敏贵妃为他准备的,或许他在未来的几年,甚至几十年,他都不能品味生母准备的菜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