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朝玄武元年二月初十,送亲队伍已行至二十日,在昆朝境内茉儿镇停驻暂歇。
茉儿镇,以盛产茉莉花而得名。每年向昆朝上贡新鲜的盆栽茉莉和经过炒制的茉莉花茶。算是昆朝比较富裕殷实的小镇。
除了休息,喜服一直不让换下,就这么穿着,头上珠翠颇重,坠的千缕头都抬不正,也不愿说个辛苦二字,就那么忍着,微微蹙眉,怏怏的靠在硬梆梆的枕头上。
唤秋看她脸色发白,很是心疼,劝慰道:“眼瞧着就入赋銮城了。公主且再忍耐几天罢!”
千缕抖动双唇,半天吐出几个字,“无妨。”
她知道,她的偏头痛又开始发作了。咬牙坚持,终究是痛的无法忍耐。这不是她胎里带来的病,而是当初目睹屠村变故留下的。
唤秋观察着千缕的一举一动,她细心的上前为她揉捏,缓解偏头痛带来的不适。在她眼中,公主即便头痛得再厉害,也不过发出几声细微的呻/吟,倔强的忍受疼痛。
她正是心疼她这一点。公主不过十六岁,一个本该天真烂漫,不知烦恼为何物的年纪。
有些事不是她这个奴婢能够过问的,她只是希望……公主能快乐起来。至少……除了孤傲,她能暴露出更多女儿家该有的情绪。
哎……唤秋叹了口气,手底下的功夫越发纯熟。
渐渐的,千缕觉得好了些,便推开唤秋,“一路辛苦,你歇着去吧。”
唤秋忙道:“公主折煞奴婢了,这是奴婢分内事。”
千缕眯着眼睛打量立在面前,低眉顺眼的宫女。她是宫里头的老人儿了,今年二十三岁,是个被小宫女叫做姑姑的年纪。细细看来,她也是个清秀的女子,眉眼间俱是温和从容,带着丝丝暖意。
当初,她从众多宫女中独独选了她做自己贴身宫女,正是看中这一点。
嘴上不承认,其实在千缕心里,她比谁都渴望温暖的阳光。于是,她最爱的是秋天,最讨厌的……是冬天。
门外迎风空空的叩门,一声紧过一声,昆朝迎婚使站在她旁边,不耐之色尽显。既已到达昆朝,里头那个不过是个八品承恩,有什么好摆谱的呢?
唤秋拉开房门,一见有迎婚使在侧,遂微笑道:“田大人快请。”
迎风偷着向唤秋挤眉弄眼,唤秋便知来者不善,立刻让迎风上茶。
田大成脸色不郁的向千缕请安。唤秋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他的身份,千缕淡淡瞥了他一眼,再无二话。
田大成心内愈发不满,说话音调都高了几层。“皇上说,昆朝近日连降罕见大雪,公主怕是得在茉儿镇耽搁一阵子了!”
千缕没什么反应,唤秋有些急道:“成婚是讲究时辰的!推了日子,怕是不吉利。更何况,天降大雪并不妨碍皇上与娘娘成婚呐!”
田大成不耐烦的嚷嚷:“姑姑以为你家公主嫁过去是做皇后的么?我朝皇帝以国事为重,区区一名承恩入宫,这么大阵仗已经是亘古未有的事儿了!”
未等唤秋说话,迎风忍不住插嘴道:“我家这位好歹是个公主!皇上怎能如此薄待?!”
唤秋一个侧身,拉住迎风袖管。
田大成冷哼道:“姑娘说话且小心着点。这里不是你们那个徽趾小国!在那里,这位固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而在我们昆朝,这位只是区区从八品承恩!刚才姑姑居然唤作娘娘,那是万万没有的规矩!”
“你!!”迎风气的小脸通红,委屈的泪在眼眶里打转。
千缕被吵的头疼,她清冷的盯着田大成,沉声道:“就算我只是个承恩,也容不得你这起子人在我房里撒泼!”
田大成一怔,他头一回见到一个肃杀之气那么重的女子,那种感觉,像极了昆朝传说中的罗刹!令人不寒而栗!
“哼!”田大成惊讶的发现,他居然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滚出去!”又是那种凛冽的声音。
田大成碰了个硬钉子,也着实被寒的透心凉,只得灰溜溜的离开。
迎风冲着他的背影狠狠的呸了一声,旋即快言快语道:“这样的人,就是不能给他好脸色!!”
话音未落,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得意过头,忙垂目觑着千缕的脸色。
“你也出去吧。”千缕淡淡道。
迎风作揖告退,还好只是让她出去而已,因为这个嘴快的毛病,她不知被公主训斥了多少次,依然改不掉。
关上房门,千缕端着茉莉花茶喝了两口,晚间雨雪飘扬的格外大,北风吹的紧,在屋子里都能听见声音。
“还没进宫,连个迎婚使都敢堂而皇之的欺辱公主。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唤秋如是说。
千缕眉心一动,默默喝光了杯中茶。
“叫青溪来。你自去休息吧。”
“是……”唤秋对于公主的吩咐从不问原因,她知道,以公主的脾气,即便问,只会让她不信任自己,其他什么也问不出来。
青溪,当初只是鎏瑜宫粗使宫女,生的五大三粗,面目青黑,眼睛小,蒜头鼻,厚实的嘴唇从不多言,人倒是憨厚老实。
她站在屋子正中,垂头看着交缠的双手,听候吩咐。
“叔叔怎么说?”千缕道。
青溪憨厚的脸上露出些许城府之色,她恭敬回道:“大人说,他为公主您准备了两件礼物。一个在皇宫里,一个就在这茉儿镇。”
千缕抬眸,似乎有了些许兴趣。“叔叔办事,我一向放心。只这茉儿镇的礼物,我何时能看到?”
正说着话,忽而房顶有异动,是一个人踩着砖瓦的悉悉索索声。
青溪笑的别有意味,“礼物可能自己找上门来了。”
******************************
玄武元年二月初九,昆朝京都赋銮城大雪纷飞,其势丝毫不减,寒冷异常。田地受冻,麦苗受灾,损失惨重。开春之际,居然降雪,不但人心惶惶,朝野上下也是一片非议。以秦丞相为首的朋党直接将矛头指向千缕,称其虽为公主,却是个不祥之人,上书劝昆武帝退亲,也好宽宥臣民。昆武帝没有当面表态,拂袖而去。
这婚事到底耽搁了,二月十五,千缕没有凤冠霞帔的被迎娶入宫,而是不尴不尬的被安置在离赋銮城尚有十几公里远的避暑行宫。
迎婚使田大成借口公务繁忙作辞而去,临走前不冷不热的说些不中听的话。昆朝那些随侍而来的奴才们也拖懒耍滑溜的没影。这避暑行宫位于赋銮城北,更是清寒冰冷。
千缕在徽趾国过惯了四季分明的气候,差点冻的病倒,本身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而今,更是听不见声音。
避暑行宫是昆朝太祖皇帝所建,与即位十年后建成。这里行宫数量有限,一般避暑时,皇帝只带着数名得脸嫔妃,其他都是王公大臣。
由于千缕身份尴尬,又只是个承恩,她的寝殿只比宫女们住的通铺厢房稍微好上那么一点,虽叫做暖镶阁,实则处处透风,寒冷难捱。
迎风忙着拢上炭盆,搓着小手,鼻翼也是冻的通红,兀自气愤愤的说:“这鬼昆朝,都春天了还是那么冷!”
唤秋捧过一盏铜制镂空雕桃花的香炉置在漆桌上,内中燃着‘环合香’,这才使得屋子潮湿气味消失无踪。
迎风烤了烤火,脸色也活泛了些,嘴巴又管不住的叨叨开来。“那昆武帝不知怎么想的!大臣们胡乱嚼舌的话他也信?!”
千缕也是冷的受不了,暖着铜制浮雕山茶小手炉,一缓一个多月来赶路的辛苦,此时也不用再穿戴繁复的喜服和沉重的头饰,终于感觉舒服些许。
唤秋拿了金线绣的蜀锦抹额为她戴上,免得冻着了,头疼病犯得更厉害。听得迎风发牢骚,倒也忍不住笑道:“武帝若是真信了那起子人的疯话,我们便不可能再呆在昆朝了。”
唤秋虽对迎风说,眼睛却觑着千缕。公主一向沉默寡言,性子又极为倔强,想当初还是公主的时候,也是金奴银婢的伺候着,从没有受过这样的苦楚。不但没得什么好位分,连吃穿用度也只得依靠从徽趾国娘家带来的东西。不知这种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千缕缩成一团,脚盖在厚厚的银狐大氅下,她极力阻止自己浑身发颤,咬牙死命忍着这种寒冷。她不禁苦笑,没想到过了几年舒心日子,身子越发娇贵起来,想来小时候的日子也是清苦的,反倒没有觉得那么难过。
“找人探探昆朝后/宫情况。”
一般后/宫情况可以买通太监、宫女打探,远比探得前朝虚实要容易的多。更何况,她以后要长久住下去的,是昆朝后/宫元凌宫(1)。
感觉又冷了些,脚趾头好像开始慢慢僵硬。她素来好静不好动,静下心,更加没有生气。
唤秋会意,出外寻个可靠的人打探。
一见唤秋走了,迎风更不敢单独呆在屋子里,战战兢兢的怕千缕突然发难。
“让青溪来。”她道。
迎风可算找到救命稻草,忙的就去了。
青溪不多会便立在千缕面前,她也是冷的直跺脚。
“昆朝一品武官是何职位?”
青溪想了想道:“大人调查过,似乎是太尉一职。”
千缕摩挲着手炉,缓缓道:“可听说有没有女儿入宫?”
青溪道:“好像没有听说。”
千缕状若漫不经心道:“让叔叔派个可心人混入太尉府,伺候在嫡女身边。”
青溪垂眸应诺。
殿中只剩下千缕一个人,她喜欢这样的安静。没有人打扰,没有人聒噪。她可以静静的在脑海中回忆与林朔曾经甜蜜而温馨的往昔,回忆她第一次向林朔表明心迹,第一次被林朔深深拥住怀中。
恍惚觉得当时的感觉并不深沉,她太小了,不过九岁。还不懂****的真谛,只想着呆在朔哥哥身边很快乐。
又想起娘亲喜欢无边的星空,暗夜的时分,夜幕像一个巨大的网,将渺小的自己和娘亲拢在它的桎梏中。可她喜欢这样的桎梏,因为闪烁的星辰实在太美了。
爹爹生的魁梧强壮,他是个英俊的人,散发着迷人的气息。他喜欢带着她一起骑马打猎,他从不把她当做女孩儿看,他总是说,你是爹爹的最疼爱的顽皮小子!
所以,她会骑马,在马上忘我的飞翔。她也会打猎,几乎没有任何动物能从她的弓箭下逃生,唯一一次失手,是因为她看见那只漂亮的母鹿身后跟着一只可爱的小鹿。
她喜欢对爹娘骄傲的说,她的身体里,一半是娘亲,一半是爹爹。她有娘亲娇柔婉转的妩媚一面,又有爹爹坚强刚毅的孤傲一面。
林朔死了,她隐去了妩媚的一面。而今暴露的,全部是父亲的孤傲与不羁。她知道,这些是一个女儿家不应该拥有的,可如果没有了这些,她怕她再也支撑不住那沉重的血海深仇。
“如果……六年前,没有那场屠杀。我们一家人幸福生活在一起多好。”
她淡淡的笑着,眼角湿润润的。
回不去了,终究是回不去了啊!千缕默然的摆弄手炉,感受它由热及冷的变化,慢慢收起笑容,淡淡的望着纱橱边那身暗红色皇袍的人。——————————————————————————(1)元凌宫:后/宫的总称,和汉朝后/宫叫永巷,唐朝叫大明宫是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