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柔只想着父亲的故去,她的整个身心都沉侵在着巨大的悲痛里。
十五年来,是父亲辛苦的养育她。
寒冷的冬天里,是父亲用他那粗苯的大手给她裁减着棉衣,温暖了她整个寒冷的冬季。
当她生病时,是父亲在黑暗中背着她,趟过一道道低洼的水池,迈进无数医生的门槛,一个粗壮的汉子,用低声下气的哀求,换回了她脆弱的生命。
她高烧不起时,也是父亲,守在她的床边。耐心的递汤送药。
他是她生气时可以无所顾虑地发脾气却依然宠她、哄她的爹。
他是她在病痛与挫折面前想要退缩,依然坚定的支持她、鼓励她,对她永怀爱意和希望的爹。
他是她在孤寒的人生中给她肩膀,让他有所依靠,有所安慰的爹。
母亲的不在她尚可忍受,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没看见过母亲,虽然她渴望她,但是她已经习惯了在夜深人静中通过心灵与她交谈,并不悲伤,只是感到惋惜。
她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一个爱的符号。
而父亲却是一个真切的爱的体验,她习惯于被他守候,几乎从出生起,她就没离开过他细致的全心全意的照顾。
父亲的故去,对于她所感觉到的,恰如被人拿着手术刀,在不打麻药的状态下,硬生生地割开了她的皮肤,刺入她的心脏,划过她的心,将它剜成两半,干净利索的手法,在一瞬间,痛不欲生。
她就被这样的被放在那里,带着残破的身体,血肉模糊的心,她转向秀莲,这个她称之为娘的女人,她从秀莲的脸色中看不出一丝悲伤和惶恐,她像事先已经预料到丈夫的不测那样表现,并不惊讶,也无悲伤。
柔儿突然觉得陌生,这个她与之生活了两年多的女人,表情是如此的淡然,是一种决绝的欣然赴约的淡然。
“娘,娘”柔儿坠着泪滴的脸上,有种说不上来恐惧。
她尝试着推了推娘的胳膊,秀莲没有反应,她茫然地看着柔儿,突然,她笑着对柔儿说:“娘给你做个鸡蛋吃,好吗?”
柔儿瞧着这个女人,突然可怜起他来了,可怜起他们两个的正遭遇着的命运。秀莲失去了第一任丈夫,转眼间她的第二任丈夫,也离开了她。
柔儿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秀莲的第二任丈夫,她的父亲。
这两个女人在人生的数次悲苦中相遇,她们本该相互依偎,也相互扶持。
柔儿怔怔的看着她,擦干泪水,忍着悲痛对她说:“娘,你别难过,还有我呢,我给你做鸡蛋吃,还有轩子哥呢。我们都会孝敬您,对您好的。”
秀莲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的愤恨、坚强、决绝,化解在柔儿的几句朴实却有着千钧力量的话语中。她开始释放开那个紧紧地被她握在心底里对抗的计划。她逼紧嘴唇,身子慢慢低下,蜷缩成一团,像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她不由自主的开始啜泣,大哭,嚎啕的释放着心底的压抑。
柔儿陪着她,两个人抱在一起,稍觉得有点气力,有着坚强的,活下去的气力。
夜已经深了,商姐和铁岩已经来看望过了,带来些吃的东西和一些慰问的话语。
秀莲和商姐在另一个屋子里诉说着彼此的苦难与不易。两个人说了一会儿,哭一会儿。又接着说,然后就又是哭声。
柔儿和铁岩在另一侧的屋子里,“袁叔叔故去已成事实,你也别太伤心了。”铁岩望了望柔儿还挂着泪滴的脸庞,看着这个从小和自己一同长大的悲痛欲绝的她,心里很是伤痛,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
“以后有什么事,你就找我,我们离得也近,或者找我妈妈。轩子离得远,我们都会尽力帮你的。”铁岩想了想又问柔儿,“这事,轩子知道了吗?”
“应该还没有吧,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呢。”
柔儿这时才想起轩子,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反映。
“袁叔叔的遗体。。。”铁岩望着柔儿刚刚平缓的面容又重新哭泣起来,不敢再说下去了。
“柔儿,还有我们在呢,你放心吧,我都会好好安排的。”
柔儿望着他,感激的点点头。
她是信他的,从来都是。
因为之前在她7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河边玩耍的时候差点掉进水里,打那以后,她总是要避开水流处,避开一切与水有关的地方。
铁岩那时已经13岁了,有一次他跑过来拉着柔儿,想要带她去一个神秘的好玩的地方。柔儿跟着他跑过刚刚淋过雨的院落,跑过初春时野花烂漫的土地,那里发出青草般嫩绿的甜香,一切都笼罩在湿淋淋的气氛里,只有两个人在向着一个“神秘地、好玩地”地方欢快地跑着,那种陪伴的感觉在初春的嫩雨中显得那么自然、美好。
雨水包裹着周围的泥土路,几处地势低洼的地方都灌满了水。每次柔儿远远地见到水,就不肯再走了。铁岩把他那厚实的温暖的大手伸到柔儿面前,对她说:“别怕,有我呢,跟着我走。不会有事的,相信我。”铁岩坚定地看着她,他的口气告诉她他不是在同她商量,而是在用他男人的倔强,命令她。这种命令并不让人厌烦,在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对自己的肯定,也在乎柔儿对他的肯定。
他用这种方式来帮助她更快的战胜恐惧,并不让她觉得恼怒,柔儿几乎是愉快的将手伸向他,她有些喜欢他对她的强制性要求。
从那时起,柔儿就开始信任他了。
现在依然如此。
柔儿听着他的话,不用问具体的细节,柔儿就知道他一定会尽全力帮助她,做到他所能给与的一切,想到这,她的心稍稍的好过了些。
母亲和商姐聊到很晚,直到商姐家那口子来敲门叫“娘俩”回去,商姐才念念不舍得离开了,走之前,她和铁岩又说了好些安慰的话给秀莲和袁柔。铁岩看着柔儿喝了点粥,才离开。他让她睡一觉,说天亮就都过去了。
柔儿盖上父亲给她买的棉被,装作睡着了。
她不想面对母亲,她心底里不知道商姐跟母亲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谈话是否对解开母亲心中的郁结有帮助。但对她来讲,只是稍稍的安慰罢了,她不能像父亲,不能看他用过的物件,不能想他说过的话语,就连名字都不能出现在她周围。
因为一旦想起,就觉得撕心裂肺的痛,觉得不经思索的伤心。
她要活下去,父母虽然不在了,但他们给了她生命。
母亲是在她难产时死去的,父亲带着爱拉扯她长大,
虽然她宁愿不生活在世上,不想让母亲因为她的出生而故去,不想父亲因为赚钱而离开。她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不生活在苦里,也不带给别人这种感受。
但是,父母选择了她,父母用爱尊重与肯定了她的生命,她要为他们活,好好的活着,倘若还有一个将来,三人团聚的时候,她要他们为她自豪,为她的生命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