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一会儿，其实不太相信西二的话，关于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还尚不能评估，只说了一句：“好人做的未必都是好事，做好事的也未必是好人。”
西二低着头笑了一会儿，等到抬起头来的时候，深邃的眼睛里燃起了一抹血色，“想听故事吗？”我点点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了下来。
“那时候我才十五岁，跟着大伯学了几年法器，刚混到下师……”
西二的声音略带嘶哑，在喧闹的酒吧里似乎开辟出一方净土，如一道河流，带着历史灰黄的色调潺潺而来，在我的面前展开一幅消逝在岁月里的画面。
十五岁的西二还是一副懵懂的模样，跟着当时西家的族长西行健来到朋友工作的医院里。这所医院在一个月里连续死去三个孕妇，还都是因为突发心肌梗塞而死在做引产的手术台上，医院本就不是干净的地方，这样奇怪的事情一发生就弄得人心惶惶，各种各样的传言突然沸腾了起来，小护士说值夜班的时候看见楼道门莫名其妙的开关，看门的大爷看到无人的电梯自己跑上跑下……院长虽然不信这些，但是为了抚慰群众的心情，还是托人找到了著名的风水师西行健。
鬼师这行对外是保密的，但是西家在S城是世代相传的风水世家，房地产商要盖房子、哪个富豪要买别墅、谁家要装修，都会请西家人来参谋参谋，西家人使几道符、指点他们避开鬼穴死门，就能有大把的钞票入手。一般来说，族长不会轻易出手，只因这次是西家的朋友找上门来，而且西二也到了临敌的年纪，西行健对自家被逐出家门的弟弟西若谷的两个孩子很上心，别人谁带他都不放心，就亲自上阵，手把手地教西二。
不出所料，医院里果然盘踞了一只被怨气湮没理智的厉鬼，厉鬼浑身包裹着红色的戾气，看到来收她的鬼师，发了疯地攻击来人。这次任务西二是主力，西行健只是在旁辅助，不到关键时候不会出手。西二出师就遇上这么难解决的厉鬼，手里的功夫根本不够用，但是西二的倔脾气自小就显示出来了，绝不会在看重自己的大伯面前失手。失去意识的鬼就连阎王爷也救不了了，西二就放开手大干了一场，终于用斩鬼剑将厉鬼的头斩了下来。戾气消散的一瞬间，西行健却脸色惨白差点晕在地上，西二上前去扶住他，听见了西行健喃喃如在胸中的悲音：“妹妹啊……”
西二登时就愣住了，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多年未见的姑姑，只因情伤，常年浪迹在外……没想到，那位姑姑已经谢世异乡，而且魂魄竟然，竟然是消散在自己剑下！西行健悲痛之余，也清楚西二心里在想什么，强作镇定地安慰西二：“你是帮你姑姑的亡魂解脱，她已经没救了……”
但是这件事怎么可能轻易淡忘，西二回到家，就去问她父亲关于姑姑西木舟的故事。原来，十九年前，二十一岁的西家小姐西木舟出落得亭亭如出水芙蓉，西家又家教极严，西木舟从小学习琴棋书画，不经意间就能散发出大家闺秀的贤淑文雅。这样才貌双全的淑女在学校里自然成功聚焦了各色男士的注意力，但是西木舟却对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男生情有独钟，这个男生也对西木舟的文采另眼相看，于是两人自然而然就坠入了爱河，就像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但是生活不是童话，这样完美又一帆风顺的故事似乎并不合老天爷的心意，于是变故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一年之后，男孩的母亲跑来找到木舟，告诉她，如果想和他儿子在一起，就必须随他儿子回他们远在南疆的老家工作定居，否则一切免谈。木舟同时知道的，还有自己不能生育的消息。两个消息就如同两道重雷，瞬间就将所有幸福都粉碎了。那样的老人，怎么会同意自己的儿子跟一个不能生育的姑娘结婚呢？
木舟跟男孩摊了牌，告诉他一切并选择离开。也许西木舟心里还有小小的希望，希望她的王子能够寻到她，能够许她一生幸福。但是这就是现实，现实里没有王子，也没有幸运的女主角，半年之后，西木舟等来的，只是男孩的大红金字喜帖。西木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三天，之后就背起行囊远走他乡，凭着一身出色的鬼师技能四处流浪，再也没有回S城。
现实总是这么残酷，深情的女人浪迹一生，美丽的年纪里却化作一捧灰土，异乡水土凉，何以埋枯骨？
西若谷说完，就痛苦地对西二说道：“蓝蓝，你怪不怪爸爸把你生在西家？现在你也该知道了，西家的女儿都不能生育……”
西二只是愣了一会，大大咧咧地说道：“不能生育又怎么样？人这一辈子又不是非得和另外一个人绑在一块才能活！”
西二的故事讲完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半醉半醒地拄在吧台上沉默着，似乎还没从回忆中醒过来。我小心地问她：“那你现在还是这么想得吗？”
西二轻轻地笑了，笑得很苦：“不管我怎么想，事实就是如此。”她看了我一眼：“如果是你的话，你愿意娶一个这样的女孩吗？”
我认真想了想，我现在连自己是罗家后代还是无族子孙都弄不清楚，不管怎么样，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也无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什么的，于是说道：“可以啊，人这么脆弱，说不准明天我就死了，为什么还纠结‘能不能生育’而让自己爱的人受委屈呢？幸福在于两个人的态度，实在喜欢孩子，领养也是一样的。”
西二有些吃惊地看着我，随即笑着说道：“小嘉，不如我嫁给你算了……”
“行啊，只要你以后别再往我脸上泼酒，我就可以考虑一下。”
“那拉倒吧，泼酒是我的嗜好，我可忍受不了为了丈夫而改变自己的嗜好。”
说到这里，我又想到西二讲的故事，西木舟那样坚强的女子不像是能因为失去爱情而失去自我，导致怨气缠身的人，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你姑姑到底为什么变成那样？你不可能没去查清楚吧？”
西二晃着手里的酒杯，懒洋洋地说道：“你还真了解我，是啊，我怎么可能让这种事不明不白就过去呢？”
西二接着给我讲了后续：西二知道了木舟的经历后，就去了木舟原来就读的学校找到了那个男孩的记录，没想到那个男孩还在S城。西二找到了现在的男孩——已经是一个大学教授的大叔了，看起来文质彬彬，但是明显身体状况很差。西二只是说受姑姑之托，前来探望，男人热情地接待了她，甚至还有些激动，西二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慢慢将他最近的生活轨迹都摸清楚了，原来他因为胃炎住院了一段时间，果然就是木舟亡魂所在的那家医院。
西二问他在医院有没有遇上什么特别的事，男人想了一会儿，说：“有啊，出院的时候碰到了一对夫妇，他们商量着要把孩子流掉，就因为是女孩。我当时就很心酸，他们永远不知道这个女孩长大了会有多么可爱……”
讲到这里我就已经明白了，对于木舟来说，孕育生命那么神圣难得的东西，有人却因为一丁点的不合意，就毁掉了一条珍贵的生命。但是木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一切都是心魔，最终她让自己背负上了人命，化为厉鬼，只能灰飞烟灭。她究竟是没能看开，死后又追随男人的脚步去了医院，也许她也亲眼目睹了男人和他的妻子如何恩爱幸福。毁掉木舟的到底是爱还是怨呢？
西二已经喝得醉醺醺，最后还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长时间的缺少睡眠直接导致我昏睡在吧台上，半睡半醒之间似乎还听到白尊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说：“徒弟，我给你的东西你可要收好了，以后一定会用到，到时候记着要念……”
后面我记不清楚了，在梦里想了半天才记起白尊给了我一个扳指，如今正戴着我左手拇指上，睡眠里还能感觉到扳指微凉的触感。这也算是我神奇经历的证据，偶尔看看还能想起来我有个白发白须的絮叨师父和黑发黑须的严肃师叔。
我正做着天马行空的梦，忽然就被人推下了凳子，睁开迷糊的睡眼，就看见颜风正拼命地踢着我，嘴里还不停说着：“小嘉快快起床，小嘉快快起床……”我登时火冒三丈，跳起来一拳拄到颜风的肚子上，特么的，小爷整天整宿没合眼，这个跳梁二疯子还不长眼地来闹腾我！颜风弯着腰抱着肚子喊疼，“小嘉，半月不见，当刮目相看了，现在出手怎么这么狠？跟司马柏学得？”
我扬了扬刘海，“前来找死，是有何事？”颜风这才想起正事儿来，挺直了腰板说道：“快去楼上，西二给的那本古书很有玄机！”
我扫了一眼酒吧，现在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喝酒的鬼师，西二早就不知所踪了，就跟着上了楼，一边问颜风，“西二说，咱这边有个小诸葛，你知道是谁吗？”颜风学着柏哥的模样挑了挑眉：“当然知道，小诸葛熟读古书，精通各种古文字，但是在法术上却毫无成就，平时最爱混吃等死，人称——大闲人！”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着颜风，试探性地问：“董贤？”
颜风点点头，“你这不是知道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