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迷糊中,五娘感觉屋子里人来了又走,一拨一拨的,夹杂着陶妈妈尖利的呼喝声,一时叱责小丫头们警醒些,一时又好像在柔声嘱咐大丫头们好好照顾她,有时又说起太太如何的心疼关心,请了存仁堂最好的大夫过来看诊。
五娘心里好笑,也就放任自己时睡时醒,醒了也不睁眼,只装还在昏睡,任丫头们伺候。好在雀舌是自小儿跟在她身边,绿雪又是个心思细巧精细之人,五娘倒也不担心。
五娘这一病,倒实实在在的养了半个月,沙氏每日里遣了陶妈妈过来看看,什么好药补药都往晚春阁送,好像突然发现这个庶幺女其实是自己亲生的一般。
五娘自也知道自己确实是被许了人,许的是城北徐家老爷,只等她病好择了日子便抬进门做八姨娘。
那徐家老爷如今五十有三,虽说平日里养尊处优,加上家里做的又是药材生意,多少好东西补着,看着并不显老,但到底也算是能做五娘爷爷辈的人了。而且那徐老爷家里除了正房夫人,已经有了七个姨娘,如何会看上她这么个还未及荓的小丫头?
五娘满心疑惑,按下心思,只让雀舌细细的去打听。不到一天,雀舌就打听得清清楚楚,越发气的不行,连绿雪都气红了脸。
原来这徐老爷平日里铺路修桥,接济穷人,倒也是个善心人士,只是如今已到知天命的年纪,却膝下犹虚,连个庶女都没有。徐大夫人自觉愧对徐家列祖列宗,一边四处请医问药求神拜佛,一边不断地为徐老爷娶进多房姨娘侍妾,美貌的通房丫头更不知有多少,却始终无法求得一子半女。
正急得无法,那徐大夫人不知从何处得了五娘的庚帖,请了承法寺的得道高僧慧安法师批字,说是此生辰八字命带富贵,旺夫宜家,子孙满堂。徐大夫人大喜,也顾不得五娘只是未及荓的小小庶女,求了人上门提亲,翁老爷初时还多有顾忌,犹豫着该如何拒绝,但此事到底是后院中事,太太沙氏一口应承了,翁老爷自是再没有话说。
“可知那庚帖是如何到了徐大夫人手里的?”五娘眉头紧皱。
回答的却是绿雪:“奴婢琢磨这事儿有蹊跷,托了奴婢的哥哥细细打听了。说是徐大夫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承法寺拜佛,这天在佛龛下突然出现了一个生辰八字,起初她也不知是何意,正好慧安法师在场,看了一眼,大为惊奇,只夸此八字为天底下少见的好八字,尤其旺子孙,必是佛祖念其心诚,特降恩德。那徐大夫人本就求子心切,听得是佛祖恩赐,自然上心,托人细细打听,这才打听到咱们府上……”
五娘冷笑,“好一个佛祖恩赐!”如是真恩赐倒也罢了,怕就怕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奴婢打听过了,太太前些日子一直去承法寺烧香,还说要为几位姑娘祈福,将姑娘们的生辰八字都供在寺里。那徐大夫人每月都去承法寺,武昌府中人人知晓。这事儿要说太太不知情,任她说破了天,奴婢也是不会相信的。”雀舌就差拍桌子怒吼了。
绿雪用眼神制止了她,只看着五娘:“姑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做?”真要抬进徐府,别说姑娘,她们这几个陪嫁的丫头都是断断不肯的。
五娘一愣,是啊,现在最紧要的是赶紧想办法解决危机,而不是愤怒气愤的失去理智。她赞许地看了绿雪一眼,定了定心神,“能打听到太太为何如此做吗?我向来乖顺听话,就算大姐姐在她跟前儿说了什么话,以太太的心思多疑,必也信不了全的,如今突然对我出手,其中必有什么是我们疏忽了的。”
绿雪心领神会,“姑娘放心,奴婢与雀舌姐姐必会细心留意。”雀舌也点头应是。
五娘想了想,又道:“你们毕竟是丫头,身在内院多有不便。绿雪你兄长又在庄子上,很多事情无法打听得仔细。”尤其若涉及一些家族秘辛,怕是绿雪兄长便一无所知了。
五娘终是不放心,令绿雪取了箱子底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金钗,细细地交代她:“想个法子去求见秦二爷,亲手将这簪子交予他,说无论如何我都要与他见上一面,至于此后……”该如何行事,五娘心中慌乱,一时也想不出,只让两个丫头速去行事。
松萝带了小丫头们上来伺候晚膳,五娘心里有事,身上也不如何舒坦,便胡乱应付了些,早早的歇下了。
徐家倒是真对五娘上了心,仗着自家做的就是药材生意,各色好药材好补品流水般往翁府里送,并各色绫罗绸缎珠环钗饰,一副翁氏五娘自此后乃是徐家人的态势。
“这些衣衫首饰是姑娘日常穿用的,大夫人说了,姑娘日后进了门,自是另置了新的,也别太过于爱惜了。”那笑眉笑眼的媳妇自称她男人叫徐添福,是徐家的帐房管事,倒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她目光从五娘身上半旧的褂子和裙子上扫过,又从丫头手上取过一件狐皮披风,“这件银狐披风是宫里赐下来的,大夫人宝贝的什么似的,听说姑娘身子弱,忙忙的从库里取了出来翻新晾晒。姑娘要是穿上,那天仙也是比不过的。”
五娘淡淡笑着,狐子倒是好狐子,雪白没有一丝杂色,毛皮顺滑光泽,的确是难得一见,任谁穿了在身上都是清贵富丽。
她心里缓缓升起一股恼怒,脸上却笑得越发清淡:“徐家嫂子有心了。都说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礼五娘哪里受得起?五娘自幼养在闺中,母亲教导女有四行,在妇容一行上特意要求,不得过于追求以媚事人。还望嫂子代为向徐大夫人转达。”
徐添福家的本欲将披风递与一旁的绿雪,闻言怔了怔,也不觉难堪,仍笑道:“看姑娘这话说的,女子三从四德,这出嫁自是要从夫的。我们老爷最是怜香惜玉不过,日后姑娘进了门,多少好东西堆在姑娘跟前儿选。”眯着眼笑了会儿,那眼神里就透出几分暧昧来,“姑娘若是能给我们老爷添个一男半女的,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老爷夫人也必是会为您求了来的。”
五娘到底是闺中姑娘家,脸皮哪能跟这些胡混惯了的媳妇比?当下白净的脸蛋羞得通红,细如柳叶的眉紧皱,双手在袖子底下控制不住的发抖。
雀舌向是个小暴脾气,这会子哪里还忍得住?上前一步将五娘挡在了身后,张嘴就斥道:“叫你一声嫂子是我们姑娘知礼,换了那不相干的人怕不得嘲笑这哪里来的腌臜货了。这些话也是在姑娘面前说得的?莫说我们姑娘如今还未过门,即便是真过了门,也没得像嫂子这般在主子跟前放肆的。”
雀舌这话说的极重,那徐添福家的本以为五娘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庶女,施点小恩再许些利益,即便她心里不愿意,好歹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多半也就这么着了。未料到五娘固然是个不好惹的,连身边的丫头也这般的牙尖嘴利,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好了。
绿雪倒了半盏茶伺候五娘用了,抬眼看着那徐添福家的,笑得和善:“嫂子也是好心,只是规矩就是规矩,我们姑娘年纪小,脸皮薄,嫂子这般说话行事也是太过了。”说着又抿了抿嘴,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我们姑娘素来是个有心性的,别的不说,要回头想不开,除了什么事,可不都得着落在嫂子头上?”
那徐添福家的不由自主的就往五娘看去,见她眉眼低垂,看着温顺和婉,但挺直的腰背却透出一抹刚毅冷淡,蹙紧的眉间有凛然不容侵犯的严谨,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强笑了笑:“看奴婢这张嘴,姑娘别往心里去。姑娘既是自小儿得到翁夫人教诲,哪里还有奴婢操心的份儿?奴婢这就回去禀了大夫人去。”
徐府来的几个丫头收了东西,跟在她身后慌慌的去了。
五娘倒是真给气着了,又得知沙氏早已收了徐府的聘礼,更是气的连晚饭都没用,早早地歇下了,却辗转反侧,如烙饼般难受。
雀舌绿雪不放心,本想留下守夜,五娘心里烦躁,让她们自去歇了。
到得夜深人静时,五娘翻来覆去的也没想出个好的解决法子,忍不住落下泪来,却听得窗外一声叹息,随即有人推窗跳了进来。
“对着我时那副凶悍悍的样子倒是到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