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出嫁的喜庆热闹还没散尽,秦府与赵府的亲事又成为武昌府里的一大话题。
秦勉之是秦府嫡子,胞姐贵为皇妃,母亲又出身于京城显贵的承恩侯府,而赵家亦是地方贵族,赵家嫡女也入了宫封了采女,两家结亲自是贵上显贵,婚事自是办得体体面面,热热闹闹。
自七月起,满武昌府的人都翘首盼着宫里的消息,要看这两家的热闹。
七月二十,赵家先收到了宫里的赏赐,被封为采女的赵诗柔晋升了九品的贵人,赏下来一对羊脂白玉的如意为妹妹添妆。
八月初五,玉妃娘娘赏赐下来,赏给亲弟的均是上等的笔墨纸砚,盼其成家之后立业的心再明白不过。
隔日,玉妃的赏赐也到了赵府。当是时,五娘、秦琰等一干人正在筠姐儿闺房内叙话,看着一件件抬进来的稀罕物事,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以为然,随后又若无其事的转开了眼。
不管是秦珏还是五娘,她们的亲事都已随着嫡姐在宫中地位的晋升而变得越发的不可掌控了。未来会如何,她们已不敢想,也不能想。如筠姐儿这般,能嫁与青梅竹马的勉之哥哥,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已是玉妃对亲弟最大的爱护了。
因为随着这些赏赐而来的,还有与筠姐儿一同过门的,秦勉之的两个妾室,丁氏和方氏。
筠姐儿依旧穿着日常的衣衫,腰后垫着大红云锦坐垫,坐没坐样的倚靠在锦塌上,看着丫头媳妇们一趟一趟的捧着大红雕牡丹花的漆盒进来报名,然后送到大太太的院子里去登记在册,以便明日送到秦府去。
“三尺高翡翠珊瑚树一株……”
“朱漆泥金雕花琉璃屏风镜台……”
“同心七宝簪、赤金景福长绵凤钗、五色文玉环……”
“上等东珠十串,南珠十串,各色金银馃子……”
屋里满是恭喜的声音,艳羡的目光在筠姐儿身上扫来扫去,筠姐儿得体矜持地应对着所有人,五娘却与秦琰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心里的担忧。
这哪里还是那个没有心思,敢想敢说敢做的筠姐儿?还记得几个月前筠姐儿托信给她说起自己与秦勉之的婚事,字里行间洋溢的娇羞与喜悦,此刻在这张脸上,却是半点儿也看不到了。
看似平和的眉眼,开心时飞扬入鬓的眉尾却沉沉的压着,笑起来像是洒落了满天星子的灿烂眼眸此刻却好似一潭无波的死水,起不了半点涟漪。
当然,筠姐儿还是在笑着的,这般笑意只挂在脸上,眼角眉梢都沉重的好像下一刻就会落泪的人,怎么会是筠姐儿?
五娘终于忍不住了,倾身过去问道:“你……还好吧?”
如古井深水般的眼眸迟缓地转了一下,涣散了片刻,才对上她的眼,然后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没事。”
五娘皱眉,迟疑了一下,给秦琰使了个眼色,起身扶筠姐儿躺下,“你累了,让人先出去,你休息一下。”
赵诗筠定定地看着她,直到薄被搭到身上,似乎才明白她方才说了什么,一直强硬的眼眸才终于软了下去,溢出粼粼水光。
她轻轻点头,闭上了眼睛,清浅的呼吸里有着压抑的啜泣。
五娘心疼的蹙紧眉,伸手抚了抚她的眉眼,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身后秦琰也起了身,正好遮住了身后的五娘和榻上的赵诗筠,笑着道:“玉妃娘娘疼爱弟媳,这赏赐也多得不得了,看得人眼花缭乱,一时也看不过来。大家看这也闹了大半天了,筠姐儿也累了,不如大家都出去看看戏,用些点心,让她休息休息。要不然我二哥看到黑眼圈的新娘子,定是要找我们这些人算账的。”
一边说着,一边先自往屋外行去。
众人“轰”一声就笑了,谁都看得出来赵诗筠脸色不好,到底是累了还是其他,都只在心里猜测。这会子既然有人来给了台阶,便都顺着下了,拥着秦琰便出了门,一边不住的打趣:“你倒是个乖巧的,嫂子还没进门呢,就这般体贴,怪不得得你二哥疼呢。”
“怎么就是我二哥疼我了?不是我心疼我二哥?”秦琰打趣的声音渐行渐远。
五娘看着屋里没什么人,招手让司棋过来,吩咐她带着丫头们出去,守住了门,这才坐到榻前的小杌子上,握住筠姐儿的手,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过分喧闹后的安静总是显得那么的冷清,伴随着无法散去的压抑沉闷,逼到人心的最底限,那些无法在人前言说的委屈,苦痛,难过,似乎都会在这一刻迸发,无法抑制。
五娘静静地看着赵诗筠脸上滑落的泪水,不劝,也不擦,只是握紧了她的手,全然不管自己这样的手劲会不会让她感觉疼痛。
什么样的疼痛能比得上她此刻心里的痛?
盼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渴望着与良人订立鸳盟厮守终身的日子,女人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日子,却硬生生地被人分去了,那种感觉,不次于是在割自己身上的肉,却又不是利落的一刀,而是软刀子割,一下一下,钝钝闷闷的痛,伴随她一生的痛。
“你说,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良久后,筠姐儿开口,依旧闭着眼睛,声音沙哑喑暗。
是啊,他们,她的父母兄姐,他的父母姐姐,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她从未想过她的勉之哥哥只会有她一个妻子,日后他迟早会纳妾,即便是她未过门,他也已经有了通房丫头,她不是不知道,但她不怪他,她想着只有她才能与他拜堂,才能独享与他并肩站在礼堂的殊荣,只要想到这些,她就知足了。
但现在,她却不明白了。他们毫不犹豫的就将她的梦给捏碎了,将那些利益纠结硬生生的插入她单纯的幸福,真的就这么的迫不及待吗?
五娘紧了紧握着的手,说不出话来,或者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此刻的赵诗筠。娶妻的同一天纳妾,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即便是单纯善良的天之骄女赵诗筠也逃脱不了,似乎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
她们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心里流着血泪,却依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默默地接受,然后擦干泪,笑着面对辜负了自己的良人,笑着面对那些将她推进了地狱的亲人,更要笑着面对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外人。
这是她们逃脱不了的责任。
闭上眼,五娘落下了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滴眼泪。
这一刻,她再不是一个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