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姐儿出阁这天,整个武昌府轰动,嫁妆绕城抬了一圈,第一抬进了秦府大门,最后一抬仍未出赵府,大红色的锦缎映红了所有人的眼。
秦府与赵府的善棚直到三朝回门才撤去,流水席吃得那些贫户大半个月后脸上还泛着油光。
五娘送了一副鸳鸯戏水的被面,一副喜鹊登枝的挂帘给筠姐儿,筠姐儿回了礼,是一副水墨画,画里一脉碧水蜿蜒流淌,沿岸屋宇林立,黑瓦白墙,衬着灰白不明的天色,颇有些微雨欲来之感。
右上角簪花小楷题着一首小词:“一溪流云轻梳妆。微风岸,碧如簪。黑瓦白墙,一纸红尘淡。流水迢迢自吟唱,思忆长,梦江南。”
五娘来回看了两遍,心知筠姐儿即便是看多了家中长辈们的妻妾成群,心里也仍是怨怼,怕是连秦勉之也怨上了。
这样通透的人一旦钻进了牛角尖,那必是不撞南墙势不回头的。
叹着气,五娘想了想,还是取了笔墨,回了一封信,未说一句劝慰之语,只问了问丁氏与方氏娘家官位实权如何,又隐晦了说了秦家姐弟的感情,至于身家荣辱富贵,即便她不说,相信筠姐儿也能自己想得通透。
果然数天后就收到赵诗筠的帖子,邀她过府一聚,字里行间已看不出之前的伤心怨怼,有的只是新嫁娘的娇羞与隐隐的稳沉气势,甚至在帖子最后,筠姐儿毫不隐晦地嘲笑了她的字过于圆滑幼嫩,需多临摹些名家名帖。
大红洒金的帖子在五娘手里翻来覆去的转了一圈,她哑然失笑。这就是筠姐儿啊,洒脱大气并敢于接受现实,敢爱敢恨不怕失去,明知道嫁给秦勉之是个什么情况却还毫不犹豫的选择嫁,即便是在新婚之夜与人分享夫婿也不肯完全退让。
五娘说不出这性格是好是坏。她不知道如果是自己遇上这样的情况会做出如何选择,最起码她不会像筠姐儿这么大度吧?
临近筠姐儿设宴的日子,翁府却意外的收到京里的信息,说是有镇国公府的人要过来,一时间阖府震动。
五娘安静地坐在枫林院正厅下首的小杌子上,听着沙氏与翁同和细细的说。
“这镇国公府常家,可是与你娘家哥哥们有什么关系么?”翁老爷一双儒雅文气的眉皱得如同两条蠕动的毛毛虫。
沙氏面色尴尬,沉吟片刻,似乎是仔细想了想,才缓缓摇头:“从未听哥哥们提起。听说这常家勋贵显族,贵为皇后娘家,如何会过来我们家?”
“……本家也没有任何消息。”自接到消息起,翁同和便苦思冥想,却想不出与这常家有任何的瓜葛,快马加鞭送信到京里本家去问,却没有任何消息回来。
“老爷,妾身琢磨着这事儿透着古怪,莫不是……”她看了翁同和一眼,斟酌着用词,“本家三老爷朝上出了什么问题?”
翁同和眉皱得更紧,却否定了她的说法,“应该不相干。若是本家的事,总该在京里解决。我一个不出仕的闲散人士,党争朝政挨不上半点边,对本家影响有限。”
说句不好听的,翁家在武昌府虽算得上是诗书大家,但看在常家眼里,怕是与蝼蚁无异,又何须费心思折腾?
沙氏也知自己的猜测不靠谱,便闭了嘴不再说话,目光转动间看见端正坐着的五娘。
五娘已近十一岁,身量抽高,原先还显出几分臃肿的身段如今柳条儿般纤细柔韧,着了一袭粉红色水锦弹花的薄棉夹袄,一条葱白底绣了红梅花的八幅湘裙,腰间葱绿撒花的汗巾子束得紧紧的,衬出腰身的窈窕纤细。越发长开的脸上仍可见少许残留的婴儿肥,但双眉纤长,杏眼水润,鼻梁挺直,鼻翼却小巧可爱,衬着一双粉光盈盈的唇,已是个少见的美人了。
单只那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怕在这武昌府里也是独一份儿的美丽吧?
沙氏微微眯着眼打量,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光,再看向翁同和,眸子里带着些不确信,犹豫地道:“老爷,你说,会不会是袭香或者含玉……”
翁老爷双眼一凝,目光中也带了些不确信。
五娘依旧垂眸敛目坐得端正,心思却已活泛开了。自三年前二娘三娘进京选秀,因品行不端被剥夺了选秀资格后,就一直寄住在京城本家,翁同和与沙氏甚至都没想过问问这两个庶女的情况。就连对乔姨娘,翁同和也是不闻不问,而沙氏,连以前那点表面的和气也散去了。
如今这突然裹挟着镇国公府威势而来的,若真是这一对双胞姐妹,怕是翁府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啊。
五娘觑眼看向沙氏陡然沉下去的脸色,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怜悯之意。
昔日沙氏想着法子帮亲生女儿铲除选秀路上的绊脚石,恐怕是没想过如今儿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二娘三娘与镇国公府搭上线,若说大娘没有参与其中,五娘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却,连一丝消息都未漏,半分亲情都不顾,让人心中禁不住隐隐地生出一丝寒意。
也难怪沙氏和翁老爷的脸色会这么难看了。
而镇国公府中人的到来,也给五娘敲了一个警钟。昔日的大娘,如今的容华娘娘,在**的争斗中,眼里怕是再也看不见半分亲情了吧?
不管府中人如何猜测,迎接镇国公府的准备倒是先做了起来。
到底心里存了疑问,沙氏做起事来便多了几分谨慎,不仅吩咐人准备了客房,连二娘三娘之前住的双姝院也吩咐人重新打扫整理,又将乔姨娘迁到了南院的抱月轩居住,派了南妈妈过去服侍。
用过晚膳后,五娘请示过沙氏后便到了彭姨娘与乔姨娘合住的小院,乔姨娘的东西已大都搬去了抱月轩,院子里凌乱的很,对面碧螺单住的小院里三四个脑袋探了出来,看见五娘便急急忙忙的缩了回去。
五娘看绣橼来来回回地收拾,忙得都分不开手脚,一头一脸的汗珠子往下淌,心里知道如今儿这府里的势利人儿早就看出了风向,能欺的不过是最老实本分的彭姨娘罢了。
雀舌绿雪不用五娘吩咐,早已过去帮忙收拾。
彭姨娘迎出门来,发丝半点儿也没乱,身上石青色绣月季蝴蝶的通袖夹袄虽是旧了,倒也整齐干净,看到五娘,圆脸笑得皱成一朵菊花,局促地道:“姑娘过来了,你看这院子里乱的,进屋里坐吧。”
五娘也不客套,就着彭姨娘打起的帘子进了屋,帘子落下前,她转头看向对面,见到碧螺一闪而逝的脸。
若这镇国公府来的人当真是二娘三娘,不知府里会掀起怎样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