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进了屋,迎面看到墙上挂了一副水墨画,高山流水,日出似火,两棵苍松比肩傲立于山崖之上,挺拔葱翠,意蕴高雅。旁边还题了一副小字:“人闲桂花落,鸟鸣山涧中”,顿时愣住。
“这画……”横看竖看,彭姨娘也不像是懂得欣赏诗画之人。
彭姨娘也知晓自己的斤两,老脸红了红,不好意思地笑道:“这都是乔姨娘留下来的,说是抱月轩都有,带了过去也没地方摆,奴婢就取了来摆上。”
五娘转目打量屋内,讶异的挑了挑眉。彭姨娘一贯的没有见识,屋子里摆设毫无出奇之处,只有一个干净整洁可言。可如今窗前长案几上却多了个钧窑白底黑花的花觚,供了枝新摘的秋海棠;对窗的北墙上挂了副仿祝允明的《洛神赋》,虽是潇洒豪放的草书,字迹却透出几分清丽飘逸,一望而知处于女子之手。
其他细小之处,不是多了盆花,便是摆了枝笔,衬着彭姨娘憨厚老实的圆脸,怎么看怎么不和衬。
心知必是有人在彭姨娘处说了什么,让这个老实的女人也生了附庸风雅的心,怕也是为了她这个女儿着想吧?
五娘握了彭姨娘的手,拉着她一起坐到软榻前,轻声道:“早就跟姨娘说过了,姨娘生我有恩,育我艰辛,在我面前怎可自称奴婢?没人时我倒想唤姨娘一声娘呢。”
她这话说的倒是真心话,重生醒来时年纪尚幼,当时大病一场,身边除了两个丫头再无其他人关心,沙氏虽为她延医问药,毕竟做不到如生母一般心疼细致,总让她觉得少了些亲情温暖。
曾经也怨恨过胆小怕事的彭姨娘。后来从雀舌处得知,其实在她病中之时,彭姨娘经常彻夜守候在她身旁,怕旁人知晓了告知沙氏,便每夜里悄悄来去,也不知被露水打湿了多少衣衫。
彭姨娘眼眶顿时红了,握着她的手,连话都说不齐全了,“奴婢怎么敢?奴……我,我真是高兴……”
“娘!”五娘轻声唤道,看着彭姨娘愣怔惊喜的眼,眼眶里泪珠滚滚而下,扯了嘴角想笑,却只滚落更多泪水,她也觉得眼眶热了,“娘别如此,让旁人看了又会多出是非。”
“是,是!”彭姨娘慌张地扯了袖子擦眼泪,麻布在皮肤上划出一片红痕,面上却实实在在地绽开了笑,“我是高兴得糊涂了,高兴得糊涂了。该笑才是,怎么哭了呢?”
话是这么说着,那双杏眼里的水汽却越聚越多,怎么擦都擦不完。
五娘叹口气,笑着取出帕子,抬手为她擦拭眼角,也动了情,“女儿无能,多年来未能承欢膝下,就连娘亲二字也只能在心中叫唤,不能让娘得享天伦,都是女儿不孝。”
彭姨娘握住她的手,笑得满足,“我的儿说哪里话?娘能有你这么个乖女儿,什么都满足了。”说着又急急起身,“看娘高兴的,你坐着,娘去给你拿些好吃的糕点来。”
五娘一把扯住她,笑道:“哪里用得着娘亲自去?”唤了绿雪进来,吩咐她去厨房取糕点,在转头时对她使了个眼色。
绿雪知机出去了。
五娘半靠在彭姨娘怀里,任她用手抚着自己的发丝脸颊。许是因翁同和许久不来,彭姨娘身上少了些脂粉香气,萦绕在五娘鼻端的,是衣物被太阳曝晒后的干净清爽味儿,带着点青草和水的腥味,不算好闻,却让五娘眷恋不已。
“姑娘,姨娘。”进来的是雀舌和绣橼,两人收拾完了院子,洗了手脸进来,看着依偎在一起的母女二人,愣了一愣,雀舌马上转身出去,端了小杌子坐在了廊檐下。
五娘看着一脸茫然的绣橼,略皱了皱眉。看来姨娘这屋里的丫头还要多教导教导才成,但首先要教的,恐怕就是她这个老实憨厚的亲娘了。
两天后,翁府迎来了镇国公府的尊客。
二十来人的骑兵护卫队兵甲森然,左右立于翁府门前,散发的气势顿时吓得翁府门房连滚带爬地进去禀报。
待到沙氏带着五娘和三个姨娘迎到二门前时,两辆翠盖珠缨八宝车已一前一后停在了二门的空旷处,马车旁各立着四个妙龄丫头,四个精明媳妇,身上衣衫装扮与别不同,一看即知必是出身于显贵之家。
等了半盏茶功夫,丫头与媳妇们均只是垂手而立,没有掀开车帘的意思,沙氏疑惑地看向马车前的翁同和,却见他在这临近深秋的萧瑟凉风中,竟憋出了一脑门的汗珠子。
沙氏心里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挂上客气谄媚的笑,热情地道:“贵客临门,真是蓬荜生辉。此处已到了二门,再进去即是后院了,老身伺候贵人下车吧。”
她这话说得客气,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奉承,自认为拍马拍的极好,不管是谁听了都会觉得舒服,那么接下来就好相处了。
却见马车前面一个容长脸身姿窈窕的丫头笑了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声音清脆地道:“那就请翁夫人伺候我家主子下车吧。”
沙氏一愣,抬头,见那丫头一双黑漆般的眼睛正盯着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生出些不好的感觉,却仍强笑道:“贵客身份尊重,老身乃是乡野村妇,如何敢亵渎了贵人?还是请姑娘伺候贵人下车吧。”
那丫头仍是笑,恭敬有礼的,回的话却如刀子般割着沙氏的心。
只听她脆生生地道:“翁夫人说哪里话来?翁夫人是乡野村妇,又岂能教得出我家主子这般玲珑剔透的人儿?奴婢来之前,国公爷再三交代,见到翁夫人必得好好讨教教女之法,以便我家主子回去依样教导两位姑娘。”
几乎是立刻,沙氏就觉得额头上的汗“唰”地冒了出来,而在她身后,乔姨娘却惊喜地抬起头,苍白如纸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双眼里蕴满了泪水。
此时已可确认,车里坐着的必定是二娘三娘无疑。
五娘看着前面沙氏瞬间塌下去的背影,心里生出一抹怜悯。要说沙氏待二娘三娘并不如何刻薄,吃的穿的用的,虽比不上大娘和四娘,在这府里却也算得是上等的,毕竟养着还想有大用的,却不料这对双胞姐妹会列入秀女名册,沙氏一时急功近利,不等二人入宫便下手为亲生女儿除去对手,却不料二人竟借助着京城本家,搭上了镇国公府。
“翁夫人,请吧。”那丫头却不肯放过沙氏,退开一步,让开车帘前的位置,示意沙氏上前伺候。
难堪的怒气让沙氏脸孔扭曲,却又不敢发作,只拿眼去看翁同和,却愣住了,丈夫使过来的眼色竟是让她听从这丫头的意思?
这,怎么可能?
清冷的声音自车中缓缓传出,带着熟悉的腔调和高傲,“母亲可是怕降了身份?还是怕失了大姐姐的脸面?母亲倒是多想了,我姐妹自嫁入镇国公府,已有三月有余,一直未能回门拜见父亲母亲。出京时入宫求见大姐姐,大姐姐很是欣慰,让我二人多多替她尽孝呢。”
丫头机灵的上前,在话音落下时挑起车帘,盛装打扮的二娘顿时进入众人眼帘。她浅笑盈盈,眸光却如利刃,一刀一刀切割着沙氏,一字一字缓缓地道:“母亲,你说,我们姐妹该如何孝顺您呢?”
在她车后,掀开的帘子后,坐着同样盛装打扮的三娘,一模一样的笑,一模一样的目光,盯得人头发发炸,心里起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