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赏梅,筠姐儿却只邀了五娘一个人,也没领着人去梅园,而是径自去了自己住的院子。
庭院里的修竹也经不住大雪的摧残,早已落尽了叶片,在积雪的威压下,挺拔的竹竿也微微倾斜。沿着碎石小路却植了耐寒的灌木,早已有丫头扫了落雪,青葱翠绿的颜色映着白雪,煞是醒目好看。
五娘与筠姐儿挽着手一路走过,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偶尔对视时,却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全然的信任与理解。
“奶奶,五姑娘。”到了门口,绣着蓊翠修竹的门帘一掀,穿着一身半旧绫袄的司棋走了出来,向两人行过礼,让进屋里,自有小丫头过来帮忙卸了大氅披风,又沏了热茶,筠姐儿拉了五娘靠在火盆旁的软榻上,司棋才屏退了丫头,小声道:“奶奶,方才二爷过来了。”
筠姐儿端着茶杯的手极轻微地顿了顿,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来干什么?”
司棋陪笑道:“奶奶忘记了?再过两天就是奶奶的生辰,二爷昨儿个不是说了,两位姨奶奶轮着要给奶奶祝寿吗?今儿个正好是方姨奶奶做东,说是在梅园设宴,见奶奶迟迟不到,过来看看。”
“砰”地一声,筠姐儿将茶杯扔在桌子上,泼出大片茶汤,冷笑道:“别人设宴,他倒跑得勤快。”
司棋偷偷看一眼五娘,见她连眉也没动一下,似乎全没听见般,静静喝茶,心里感慨,越发陪笑道:“奶奶这生的哪门子气?虽是被人设宴,到底是为奶奶设的,二爷这不是为奶奶跑腿吗?又何曾是为了别人呢?”
筠姐儿不过是一时气愤,发完了脾气想起有客人在,先不自在了几分,又见得司棋说得在理,自己这脾气发得是有些没边儿了,便也红了脸,看了五娘一眼,轻声道:“你去说一声,就说我这里有客,生辰宴晚上再说吧。”
司棋答应一声正要出,五娘却叫住了她,“等等。”
“怎么?”筠姐儿看过来,眼眸中蕴着疑惑。
叹口气,五娘伸出白嫩似葱的食指戳上她的额头,如往日在闺中般,恨恨地道:“我把你个不长脑子的,既早有约了,又叫我来赏梅?这满屋子里又何曾有一枝梅?”
见筠姐儿不以为然的撇唇,五娘又用力戳了戳,“你跟他吵嘴怄气,倒拿了我来说事儿,存心不想和好了是不?”
“哪有?我心里不爽快,只能找你说说……”
五娘却不理她,转头向着司棋道:“你去给二爷说一声,就说我来给筠姐儿庆贺生辰,却不知府里早已设了宴,若是二爷不嫌弃,一会儿我陪着筠姐儿过去梅园,只是叨扰方姨奶奶,还请二爷不要怪罪。”
司棋答应了一声,也不等筠姐儿说话,就飞快地出去了。
筠姐儿叫不回司棋,嘟了嘴冲五娘怒道:“我才不去梅园!”
五娘仍是不理她,叫了绿雪进来,取出几件带给筠姐儿的绣品,又从剩下的绣品里挑了两幅上好的,预备送给方氏做见面,嘱咐绿雪包好了,才回头看向一脸不赞同的筠姐儿,头疼地皱起眉,“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聪慧的筠姐儿?你与秦勉之闹什么我不管,也管不着,但使性子闹别扭也得有个度。在亲事上秦府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府里老太君太太心疼你,宠着你,却也不能一直宠着,你这般闹,是想将她们对你最后的一点歉疚也消磨掉吗?”
她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换了以前,是断然不会出口的,但如今看着筠姐儿憔悴的脸,明明万分期盼秦勉之的到来,却又嘴硬地不肯妥协,心里无端地生出一股怒气。
多少人费尽心思不过是想求一有情郎,得夫家尊重宠爱,而筠姐儿轻易得到,纵然先有委屈,但也该有些分寸,适当地闹闹就该收了。
筠姐儿没料到她动了怒,呆呆地看了她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也不是想闹,只是见了他就生气。”
“生气也得忍着,也得笑,咱们自小儿不就是被这么教导着的吗?”
筠姐儿怔了会儿,眼眶一点一点的红了,垂了眼睑,似乎想遮住眼中失落寂寥的光,却又控制不住越积越多的泪,到最后只得用帕子捂了脸,断断续续地道:“我忍了,我……我也笑了,可看到他,我……我就忍不住……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我真的……真的忍不住。”说到最后,虽未哭出声,抽泣耸肩的肩和无声的哭泣却越加显出了她的伤心难过。
五娘叹口气,伸手揽住了她的肩搂在怀里,轻声劝慰道:“你没有不好,真的,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女子,好得有时候我都嫉妒了。就是因为你好,秦家人才会这么宠着你,秦勉之才会娶你不是吗?”
“可是……可是他还娶了别人……”筠姐儿的声音低哑而断续,一字一顿,说得极轻,却让听的人从心底里生出难过,只觉得这几个字似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般。
五娘只觉得心里一痛,鼻子发酸,双眼热热的,控制不住的雾气涌了上来。
是啊,真心疼着宠着,又怎么会让她受这样大的委屈?生受了,不能哭,不能闹,不能发脾气,不能失了风度与当家主母的气度,只这么想着,五娘就觉得心都揪了起来。
她搂紧怀里的筠姐儿,使劲地眨眼,将眼中的湿意眨了回去,细细的声音只有筠姐儿能听见:“是啊,他娶了别人,可是我们能怎么办?你别扭,闹腾,到最后人家还是说你不懂事,说你没有气度,受苦受委屈的还是你,他现在还有几分真心,还能让着你哄着你,等以后他烦你了,到时候你怎么办?”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哭过这一回吧,哭了就好了。你这么聪明的人,知道该怎么做的。”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她,却有热辣辣的水浸透了她厚厚的棉袄,直烫进皮肤,生生的疼。
即便是痛彻心扉的疼,却不能在那个人怀里哭,只能独自一个人****着伤口,等待愈合,却不知在等待的过程中,这个伤口又会被伤多少次,又会痛多少次。
无声的,痛到极点的哭泣,压抑而自制,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筠姐儿似乎要把这一个多月所有的忍耐伤心难过都给哭出来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绿雪掀帘子进来,看着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的两人,叹口气,轻声道:“姑娘,劝劝二奶奶吧。司棋着人传话过来,秦二爷过来了。”
若是让秦勉之看到这场景,只怕对筠姐儿日后越发不好。
五娘点点头,低声道:“先去准备些热水。秦二爷来了让他先等等,就说我方才在雪地里摔了一跤,正在更衣。”
绿雪答应着出去了。
筠姐儿似是也发泄够了,自五娘怀里抬起头来,一双眼红得似两个桃儿,看着五娘也是一脸的泪水,强笑了笑,“你也不劝我两句,就陪着我哭呢,看这眼,可怎么见人?”
五娘知她是刻意宽慰自己,擦了擦眼泪,也笑着道:“雪地里摔疼了还不许我哭了?就是二爷来了,我也不怕哭给他看。”
筠姐儿“噗嗤”一声笑,见她胸前湿了一片,顿时觉得羞赧,起身寻了衣裳给她换。
五娘见她不再心绪纠结,略略放下了心,却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道:“是我不对,过了这些日子才来看你。”
“与你无干,我也才歇了空。”筠姐儿递了衣裳给她,让她到屏风后更衣。
绿雪带了两个丫头进来,先伺候她梳洗,重新扑了粉,却遮不住眼皮的红。
五娘换好衣服出来看见,想了想,摇头示意不用遮了,向着筠姐儿道:“我也知你忙,这些事回了娘家也不好说。你个性要强,在二爷面前必也是端着,半分儿怯也不肯露,他又是个素知你性子的,不敢多劝多说,你便越发觉着委屈了。今儿真好趁着我在,倒要让他好好地向你赔个不是。”
她说这话时,一本正经地严肃,倒好似真的要去教训秦勉之,让他来向筠姐儿当面鞠躬道歉似的。
“好啊,你让他好好来给我赔个不是。”心知她是逗自己开心,筠姐儿哭过一场,心情也略好了些,便配合着她逗趣。
正说着,门外传来司棋的声音道:“奶奶,五姑娘,二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