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板长。。。。。。”我在一片嘈杂的中,尽量稳着音,缓缓地唱完了上半阙。桌上的三位客人酒食正酣,请客的主人背对着我,几杯酒下肚,脖子后面的那圈肥肉全变成了赤红色,他的脖子后面有一颗黑痣,上面一绺毛发,随着汗液,黏连在了一起。他应该很久没有梳洗过了,他的发髻线里藏着一层浅浅的污垢,乱蓬蓬的头发中的白色碎屑,随着他的大笑大叫,扑哧哧地掉落下来。我甚至能看到那些白屑,掉进了他面前的酒杯,然后被他一饮而尽。我心里有几分恶心,干呕了两下,可是腹中空空,一早的那碗菜叶汤早不知所踪,我吐不出来。干呕让胸中更难受,上不来气息,歌声停了下来,我剧烈地咳了几下。
“啪”有一位客人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这个小丫头,哼哼了半天不知道在哼哼什么,还站在咱们兄弟桌前,滚滚滚滚滚滚,真******晦气。”请客的主人转了头,瞅瞅我,“真******见鬼了,这儿原来有个挺标致的小娘们,那叫个白嫩,怎地今儿个就变成了这么个不抽芽的小疖子。”“原来老李你选在这儿,半为说事儿,半为娘儿们的,”桌上一个瘦子,又喝了一海,打着酒嗝,嬉皮笑脸地伸出手在我身上摸了一把,我在剧烈的咳嗽中一惊,往后退了两步。
“可惜这个女娃子,身上尽是骨头,就是买了去睡着也隔得慌,倒是皮子还摸着滑滑的。”瘦子又伸出了手,向我过来。
一架琴架开了那只手,“客人,我阿妹学艺不精,是小子们的不是,这一曲,不要客人的银钱,只望客人包涵。”是阿哥用伴奏的琴挡开了那只手,瘦子这一把没有摸到,脸变得更红了,伸出的手就变了方向,冲着阿哥,一个巴掌下去。阿哥的脸上立刻就出现了一个手印子,他的身子还转了半圈,一踉跄,终于还是站住了。
阿哥的脸上没有表情,挨了打后,还是不停地作揖,“小的们扰了几位客人的酒兴,是小的们学艺不精,小的赔罪,赔罪。。。。。”
请客的主人撇了撇嘴,“你们叽歪了半天,老子也没懂你们哼哼的什么,倒是发个人声儿,我们哥们乐呵乐呵,小姑娘,给大爷唱个来时正是潜黄昏,痴郎君做到二更深。。。。。。唱好了,我们兄弟三个都有赏,哈哈哈哈哈”
一窜放肆的笑声更引来了周围几座的侧目,有人也跟着吃吃的讪笑着,还有人跟着叫好,堂中有一花白了胡子的老头,摸索出了一个大子,径直朝我脚下扔了过来。
我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腹中饥饿得更厉害了,两个膀子不停得突突,脚下仿佛踩着棉花。阿哥又给桌上的客人唱诺作揖,“大爷,我们兄妹肚子里没食,容我们吃口食,一定伺候几位爷高兴了。”阿哥讨到了一张饼,陶碗中竟然还有薄薄的四片牛肉,阿哥把碗端到我面前,捧着。
好香啊,这牛肉的颜色真好看,黝暗暗的,泛着油花。我的鼻子闻到了香气,然后我就忘记了是有这么多人正看着我,黑豆面子混着榆钱叶子,格外香甜,几口就把一个饼吃得只剩半个巴掌大小。忽然想起了站在面前的阿哥,停了下来,我口中塞着满嘴的饼,囫囵着:“阿哥,你也吃。”阿哥见我停了,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妹子,你受委屈了。”
他转身,取了琴,起了调。忽然想起,我还要唱曲,我看着阿哥,阿哥手里弹着琴,根本不瞧我,乐声起,我口里面的饼甜甜的,还引起我口中丝丝回味的痰唾,我张了口:“芙蓉脂肉,贴体伴君,翻来覆去,任郎了情。。。。。。”
今日的银钱甚是丰厚,因为唱了一晌的小调,连平日里总要赶我和阿哥的酒肆老板都给了我们笑脸,让我们明日再去卖唱。
阿哥拉着我,往家走。昨夜下了一场雨,有几家的土坯倒了,墙压到了邻家,两个妇人,正扯着厮骂,也没有人劝架。我们绕过了打架的人家,我的鞋踩进了水坑,这是阿娘用她的鞋给我绞的花布鞋,阿娘说我在外头卖唱,得有双好鞋好衣裳,别人才肯打赏。我踩了一个水塘,阿哥看见了,蹲了下来:“妹,上来,阿哥背。”我顺从地爬到阿哥背上,我不能把我的鞋踩脏。人群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笑着奔向我们:“阿哥,阿姊。”
那是我的阿弟,今年有六岁了,生于中平五年。年纪虽不小,可是身子十分单薄,细细的身子,挑着一个大脑袋,有一对漆黑的眸子,很像我阿娘。
他冲上来,抓住了阿哥的衣摆,欢呼着,“阿哥,阿哥,你们回来好早啊,李大婶家的墙倒了,还压死了罗婶家的大老黑,罗婶要李大婶赔五十个老钱,我听小罗子说他们家今天还要杀了大老黑,吃狗肉哪。。。。。。”
他漆亮着黑眸子,兴奋地诉说着,走了一会儿,我觉得阿哥的身子有点微微的颤抖,阿哥的手也是冰凉的,我忽然想起,阿哥早上也是和我一样吃了一碗菜糊糊出的门。“阿哥,你让我下来,我自己走”我说着,自己就挣扎着从阿哥背上跳了下来。阿哥舒展了一下自己的双臂,笑道:“阿妹越来越大了哪,就要背不动了。”
我笑笑,阿弟伸手,一手拉了我,一手拉了阿哥,我们把他提起来,让他飞过了一个小水坑,他发出了开心的欢呼声,拼命扯了我和阿哥要让他再飞。阿哥摇摇头,用手点了点他的大脑袋,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叶包,凑到他面前,打开。是一小块饼,和那几片牛肉。
刚才,我以为阿哥把剩下的饼都吃了,没想到他又偷偷揣了起来。
阿弟发出一声低沉的欢呼,又不敢接着,凑着荷叶包,闻了一闻,转动着大脑袋,把荷叶包冲我推了一推。“阿姊,肉。”
我拿起一块,塞到阿弟的嘴里,他紧紧闭了嘴,不敢咀嚼,含着肉,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阿哥看着阿弟满足的样子,笑得咧开了嘴,我飞快地拿起一块,也塞到他嘴里。
阿哥有点吃惊,嘴里含着那块肉,含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慢慢嚼,又怕抢了阿弟的吃食般,把剩下的荷叶包全塞到了阿弟的手上。
到家了,阿弟抢先跑进了家门,“阿娘,阿哥给我的肉。”
这是一处两间的土坯,外头是一个土夯成的大灶,里头是我们的家。
屋子里并没有人,阿娘并不在家,我和阿哥从屋外抱了柴火,开始在灶上烧水。阿弟坐在门槛上,专心致志地吃着一点饼。饼和肉吃完了,又舔了舔荷叶上的留着的盐渍。最后,才失望地将荷叶放下了。
从我们为避免战火离开琅琊,途中阿爹被强征去从军,我们家就断了入项,只靠着阿娘一个人卖唱为生,虽然阿娘带着我们挨到了江陵,可是家里早已失了生计。往日阿爹阿娘一起给人弹琴卖艺,家里尚能维持,阿爹被拉走时,小妹妹才出生十多日,阿娘又惊又忧,近两年来更是损了容貌,倒了嗓子,日夜咳中带血,身子日渐委顿。汉室日渐式微,诸侯拥兵自重,升斗小民渐失生计依傍,哪里刀兵一起,哪里的老百姓就遭殃一方,留着,是死于兵戈,离开,只是在通向死去的道路上再挣扎一番。无数人,贫饿困顿中走向生命的终点。人命,变得轻贱无比。汉室立法之初,谓“杀人者死”,而今,有力气杀人的都是强者,有力气保住自己不被杀的,也是强者。
阿爹和阿娘教会了我们兄妹抚琴唱曲,幸甚我们还能勉强活着。我和阿哥还能替了阿爹阿娘出门卖艺,虽然一家人生计艰难,但至少,我们活着。
我摸了摸阿哥身边的钱袋子,我已经不怎么能想起来下午那些人的脸了,一张张脸,连在了一起,是一大串的笑声,裂开的嘴里,我能看到他们的喉头都在抖动。这一袋子钱,可以给阿娘抓一副药喝,深秋了,阿哥和阿弟还应该多一双布袜子。
门扉吱呀了一声,阿娘挎着一个篮子进来了,阿妹扯着阿娘的衣角,脸上鼻涕很久没擦,成了黑黑的两条,屋子里的烟呛的阿娘又剧烈得咳嗽了一下,她弯下了要,低着头,喘了好一会儿气。阿哥将灶上烧开的水盛了一碗到阿娘面前,“阿娘,吃茶。”
阿娘端起碗,喝了一口,又剧烈地咳了出来,我上前,拍打着阿娘的背部,然后上下揉搓,好一会儿,她才抬起了头。
阿娘是个很美的女子,只是生活艰难,她瘦得只剩了一张皮,面上两个大大的眼睛,早就失去了光泽。
“阿娘,我们今天挣了好些钱,明儿您再去抓一剂药,吃了,必定会好的。”我边揉着背边安慰阿娘。
阿娘一笑“我这个病养养就好,不必你们费钱给阿娘看病的,阿娘,多歇歇就好了。”
阿弟使劲用手里的一张荷叶扇着火,“阿娘,你歇着,你歇着,我来给你烧火,我可有劲儿了,阿哥今天给我带饼子了,可香了。”
阿娘朝着阿哥点了点头,“阿大,阿娘今天采了满满一篮子野菜,可以兑上些粮食,给你们做些干的吃。你正是要抽条的时候,老是吃不饱,唉,这都十四了个子还赶不上你阿爹的肩头哪。”
阿娘的语气里,漫出悲伤,似乎是在想念阿爹,又像是说给我们,又像是说给自己:“也不知他在山东给发到了哪里,这会儿,是不是还活着,要是能和咱们一块儿到荆州,这儿,不打仗,不死人,真好。”接着,又叹了口气。
“阿娘,我今儿在酒肆中听人说,河北军如今势力最大,况且袁氏四世三公,在诸侯中声望顶高,我想,他的军队最强,阿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儿。”
“瓜孩儿”阿娘替阿哥拢了拢散开的发髻,把些碎发理了理,“就是强,才免不得要踩踏别人,才让人担心哪。”
“如今,哪里还有太平的地方,徐州老家,若不是如今一片焦土,成了战场,咱们也有自己的屋子,也有自己的地。”阿娘搂过了一直趴在膝头凑着火光打瞌睡的阿妹,“你阿妹,也不至于从生下来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阿妹已经两岁了,可是头发还是不多,蜡黄蜡黄的,阿娘怀上阿妹举家就开始逃来荆州,生阿妹的时候又受了惊吓,所以她小小的人儿,并没有寻常娃娃的爱闹爱笑,常常精神不济,一个人偷偷的瞌睡,虽然家里什么都是紧着她先吃,可是这个破败的逃难伶人之家,又能有些什么哪?阿娘常常看着阿妹掉眼泪,常常说,早知如此,当初动身时就该一帖药打下她来,免她到世间一世苦难。
“阿娘,您别伤心动情了,等战事歇了,咱们都能回琅琊去。”阿哥看着火光,像是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