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我们都没有出院门,外头又有蔡夫人家来状告长公子,这消息此刻更不宜让缘儿知道。在院中消磨了一日,放心不下缘儿,一个时辰里,总也要看上七八次,她就这么直挺挺躺着,也不哭闹,也不嚷饿,这艰难的第一天总算熬了过去。
到晚饭时分,教习坊传一个乐伎,堂前伺候乐曲。采薇一脸的不愿意,我叹了口气,跟着来人去了堂前。
抱着琴,来到堂前。远远地,屋里就传出了连叠声的怒斥:“我家世居荆襄之地,就是前头王睿大人死后,外头有了乱事的时候,也没有哪一支兵,敢抢我蔡家之地。”
“是是是是是”一个声音陪着笑,一个劲儿地赔礼到底,“如今正是长公子领兵在外,现在是不得回来,若是哪日战事消了,让他亲自带了表礼,去襄阳给公子赔罪,给老大人赔罪。”
另一个声音也帮腔:“府上损失多少,使君都吩咐了,自然是刺史府补上。”
我抱着琴进屋,堂上几人,上手是别驾韩嵩,下面张羡大人作陪,两人簇拥着蔡家公子。我一进屋,韩大人朝我挥了挥手,并不答话,我默默地退到了一架屏风后,安置好了琴,捡了首曲子,细细弹了起来。
蔡公子的抱怨被我的出现稍稍打断了,几杯酒下肚,怒气又在头顶盘旋开了。
“说是平苏越的叛乱,在长沙周围游游荡荡已经几个月了,不见和苏越开仗,倒把周围的庄子,抢了个一干二净。这还不是我蔡家聚居之地,只是抢了我们的庄子田土,若是哪日襄阳有战,是不是正顺带手把我蔡家老宅给平了。”
“咯咯”韩别驾干笑了两声,“公子哪里话来,长公子纵兵之时,恐怕也不知是蔡家之地哪,怕也是一场误会。”
“误会?”蔡公子的声音又多带了三分怒气,“我的庄户们可是和长公子的兵士们说了几回,那是蔡家的地。”
张羡大人急忙帮着辩,“公子也知道,如今这兵荒马乱的,谁不攀扯自己个儿头上遮雨的云彩大,兵士们没有把这话听进去,恐怕也是有的。如今也说不得,这错儿是怎么起的,只能说,这回蔡家受了多少损失,都在刺史府这边,使君都答应公子,弥补蔡家之失,都落在下官身上,都落在下官身上,公子有多少损失,造册来取就是。”
“只是损失,也未必这么让人气恼,恼人的是,刘蔡两家刚结亲,长公子的兵就把蔡家的庄子抢了个精光,这不是打蔡家脸么。”
“呵呵”张大人一味地陪笑,“蔡公子是长辈,长公子虽然说和您年纪相仿,毕竟是您的晚辈了,他也在军中诸事冗杂,这回的冒失,回头自然是要长公子亲自来赔罪的,不过您是长辈,想必容人之量必然是有的。待长沙之事平定了,舅爷要怎么处置自然是没话说的。
我微微一笑,张大人真是个有趣的人,这几个月来,他在府里一直缠着使君给长公子的兵讨要粮草,要说长公子纵兵抢粮张大人不知道,我是不相信。蔡公子来兴师问罪,可算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错,张大人都认,粮,刺史府来赔,脸面,长沙之战后再说,长沙之战若败,大错就在前,抢粮这点小差池也多不了多少罪过;若长沙之战胜了,面对扫平乱贼,安定家邦的功臣,你喋喋不休计较这些粮草,未免就在胸怀上落了下乘。纵然把刺史夫人娘家人的脸面找回来,但这被人背后议论不顾大局的口实,总是不免要落下了。
蔡公子敢上门兴师问罪,张大人就敢当堂装孙子,光是这份不要脸,这份光棍,就让人不得不佩服。
正经说,蔡公子要摆什么舅爷的架子,却也远轮不着他,正经的王夫人还在内堂喘着气,舅爷怎么轮也轮不上蔡公子,只要王夫人在一日,蔡夫人至多就算个平妻,要让长子给蔡公子赔礼,就是长公子豁出去能不要这个脸,州牧大人这个当爹的也舍不下这个脸。年龄相仿一说,更是村着蔡公子,年纪不小,却也只会在这三分地盘上耍威风,况且,这个地盘还是靠着妹子身子挣来的。
两方掐架,若是有一方不断示弱,令一方就不大好把威风耍得太过,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蔡公子已经吵上了门,刺史府也认了错,再要如何如何,蔡家就有些太过了。
蔡公子也稍稍压了压自己的怒火,“我听庄客来报,说长公子带着兵,整日介围着长沙城,又不打,整日几千人在外头的土地上神神秘秘的,战场上不行,做贼倒是一绝。”
韩别架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出言解围:“长公子不开战,必然是因为没有必胜的把握,仔细筹谋,战场上沉得下气的才是赢家哩。”
张羡大人更是豁得出脸面,笑嘻嘻地举着壶上前,“公子,满上满上,你管他围还是打,横竖有那队兵士摆在长沙城边,蔡家的庄子必然以后是太平的。”
这话就有两分威胁的味道了,长公子现还领兵在外,若是一时兴起,踏平了蔡家在长沙郡附近的田产那也是顺手的事情,到时只推脱说个误会两字,难道你蔡家还带着人军中拿人么?摆出主帅便宜舅舅的架子,军中那群莽汉也要笑话了。
蔡家兄妹果然是一脉所承,胆大有余,急智不足,也难怪蔡夫人才进府来的谁后身边还要赔上一个黄姑娘,想来蔡讽大人也是熟知自己这儿女的脾性的。
蔡公子没有品出张羡大人话里的威胁,饮了他斟上酒,口里恨恨地:“倒是早些平了长沙的事儿,才能让人心安,今年的收成抢光了,我蔡家这一季尚能支撑,若是时间再长了,长沙的百姓可就真陷入水火之中了。”
这番话有些触动了一直坐在一边看戏的别驾韩大人,他偏转了头,问张大人:“说来长公子出兵也有几个月了,到底什么时候动兵,前头可有消息么?”
“是啊,长沙到底什么时候攻城?”蔡公子话里也带了三分好奇。
“唉,我只是个帮着筹集粮草的,这几个月,也只是在府里里催粮,虽有个襄办的虚名,知道的也未必比大人多啊。”张大人也借着话头叹苦经。
“这天天人吃马喂的,这么消耗下去,到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周围贫苦的百姓恐怕都要起来造反了。”蔡公子语调有掩不住的失望。
蔡公子虽然被糊弄过了,韩别驾可是府中重臣,要用这话敷衍韩别架,那就有些难了,不过韩大人似乎也不想深问,轻轻地敲打了一句:“倒盼着春天下种之前能有个结果就好,倒是长沙之地的流民,这个冬天怎么安顿也要打算起来。”
张大人接过话头,也和韩别驾开始一起抱怨连年战乱,连江陵这个富庶之地面对流民也是左右支离。
“去年西边的流民涌入城里,无家无业的只靠着卖儿卖女活着,今春这五六岁能屋里服侍的小童只要五百钱了,去年,买个婢子还一两千钱哪。”
韩大人也无限忧虑:“只怕还有得闹,我听说河北的袁绍已经亮明了立场,要清君侧,剪除董卓,恐怕,有更大的乱子在后头。”
蔡公子显然不大听闻这么新鲜的时政,好奇心十分强:“若是袁绍将军和董卓开展,咱们荆州恐怕这次免不了也要出兵吧?”
韩大人略略沉吟:“麻烦就在董卓把天子留在身边,如今无论董贼有什么主意,他总打着天子诏的名义,使君身为宗亲,倒是颇费犹豫哪。”
“扫兴扫兴”张羡大人烦躁地嘟囔,“今日有酒,且尽今日之欢,哪里就担忧得到京里的事了,大人该自罚一杯。”
韩大人也自觉多言,嘿嘿一笑。
三人乘着酒酣了,又叫人摆上了箭壶,掷壶为乐,一会儿,蔡公子就又被灌下了不少酒,蔡公子被人扶了下去,韩别驾也离了堂前,倒是张大人还醉在堂上。
我在屏风后面收拾着琴,张大人从前面转入屏后,也不是第一次相见,我起身施了个礼,张大人摆摆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长公子恐怕抢粮的消息惊吓了王夫人,特修书在此,你明日交与忻夫人吧。”
我看了信封,想到昨天缘儿的事,就有了些犹豫,张大人看我迟疑,索性拉起我的手把信一掌拍在我手中,转出了屏风,扬长而去。
我揣着信,惴惴不安的走在小道上,刚到院门口,迎面就见珩儿和阿奴吃力地提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木桶,远远得,从厨下走来。
我忙赶上去搭了把手:“起来了?”
阿奴一撅嘴,“一起来就说洗澡,换了有四五遍水了,恨不得把皮都撕下来,那两个妈妈换了两遍水,便言三语四的,被我吼出去了。”
珩儿白了她一眼,“要不是你,此时我们怎么用得着下这个力气。”
“下力气不怕,就是那两个老妈妈的话让人生气,我可没那么大的心,听那些淡话。”
说着话,就进了院子,进耳房,馨兰正在服侍缘儿洗澡,缘儿的面上搭着一块白布,泡在水里,把热水添进去,我们仨就退了出去。
采薇提着洗衣篮从外头进来,“还不开口?”
我摇摇头,四人站在院子中,一片浓重的暮色,彼此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