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逃难来的路上也曾见过倒卧,但是在这个绿水荡漾,微风习习的清晨,两岸青翠果实累累,中间夹着这么一个漂漂荡荡的尸首,说不出的诡谲妖异。
我一下子就躲到了诸葛公子的身后,拉着了他的衣袖,可是又忍不住好奇,探出了半个脑袋,瞄了瞄河中间的尸首,是个女子的尸首,发髻还没有完全松散开,面朝下,随着水波的荡漾,在河中间一晃一晃的。
“我们。。。。。。喊人来吧。”我有些害怕,脚下一阵一阵的发软。额头也沁出了阵阵细汗,察觉到我抖得厉害,他一翻手,一下就攥住了我的手,冰冷的掌心里传来了一阵温暖的热度。
“这河前一段是刺史府的官署正堂,后面是府库,沿河二里之地,都是府衙,这个尸首怎么漂到这儿来了。”诸葛公子回头看看我,眉头也拧在了一起。
“你管她哪里漂来的,咱们走吧,要不赶快叫人来,别只咱们俩在这儿杵着了。”我急得跺脚。
这一段河岸,因为紧贴着刺史府,日常守卫也算森严,别说等闲活人进不来,凭空漂进这么个死人,入府三年多,我也是第一回听说。
诸葛公子打了个响哨,引起了远处游弋的一小队官兵的注意,拉着我远远站到了岸边,看着几个兵士用绳索铁钩把尸首拉到了岸边。我虽然怕看尸首,但还是踮起脚透过他的肩头,露出了半个脑袋。他拉着我的手,看了看我又害怕又好奇的样子,一脸的无奈,“你到底是怕不怕,若是害怕早些回去,若是想看个究竟,就别这么闪闪缩缩的。看你怕成那样,刚你还和尸首在同一条河里搅过水,到不嫌泡着尸首的水脏了啊?”
被他这么一提醒,我隐约也觉得手上刺痒地难受,甩掉诸葛公子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在裙裾上反复地擦起手来。诸葛公子越发好笑,一下捉住我的手,“得了得了,你要真嫌脏,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酒去,你拿着浸手,这会儿哪擦得干净。”
说话间,兵士们已经把尸首拖到了岸上,是个女子,水红色的儒裙,尸首面朝地趴着,诸葛公子拉着我,站到河岸边,从上往下看,吩咐几个兵士:“翻转过来看看。”
几个兵士吃力地把尸首翻了个个儿,一个年轻的女子,泡的脸皮有些发涨了,青灰的脸色又由于泡了水的缘故,有些发白了。我“哎呀”惊呼了一声,往后倒退了一步,诸葛公子一把揽住了我,“你认得?”
我觉得就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牙齿都在打颤:“这,这原来也是我们教习坊的歌女,清夫人入了府就被带进内宅,做了她的贴身侍女了?”
一句话,连诸葛公子都一怔,“真切么?”他的眉毛都拧到了一起。
我心里一动,忽然想到了那个绣着金线的钱袋,猛地从他手中挣扎了出来,对着诸葛公子冷冷地刺叨了一句:“难道公子不认识么?若公子不信,再使人让内宅来人认尸就是了。”
诸葛公子被我这么言语一激,有些狐疑地望了望我:“我只多问这么一句,你怎么反倒像发怒了的样子。”
我也不愿和他争执,“死人尸首,看了害怕,公子既然不信,再找人来看吧,我可先回去了。”
本来已经在记忆里模糊的事,被这个尸首又唤了起来,偏偏诸葛公子还一脸茫然的,仿佛根本就不认识清夫人人的贴身婢女,这更把我心里几重的疑团给激了出来。小偏房里和清夫人在一起的皂袍人,那个绣了金线的钱袋子,清夫人托老妈妈带出府的钱袋子,这一切,都把那个皂袍人的线索指向了诸葛公子,看来他引逗教习坊的女子,清夫人未必是第一个,我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细想这经年的相处,诸葛公子对我的喜爱和垂青,表现地是****,大胆且有些张扬,这和他与清夫人的关系倒又有不同,为何他与清夫人一起,教习坊的众人就没有一丝消息,竟是遮掩的密不透风?从没有人将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哪?
又想到了清夫人那个婢女的尸首,不禁让人起了一股兔死狐悲的悲凉,原以为她平安进了内宅,以后可以在这府内安安稳稳地寻一门好亲事,没想到,却突然间如此莫名地毙命了。虽然我们日常不太相交,同出一门,落得如此下场,让我的心里,实在是堵得难受。
心绪不宁地进了院子,阿奴正在院子里梳理这头发,“才起来就不见你,上哪儿做贼去了,吓得这样面色惨白的。”
我摸摸面颊,脸上冰凉,还湿津津的,“刚才在河里看到了个尸首,着实怕人。”
“尸首”阿奴睁大了眼睛。
我搁下篮子,把才洗了的衣裤丢在了外头,“这衣裳我不要了,泡了尸首的水,到现在手还刺痒。”
采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这儿周围就咱们府衙占着二里地,哪里漂来的尸首啊?”
她这个分析,倒是和诸葛公子的下意识的反应是一样的。
“还真让你说着了,是咱们府里的人,是清夫人的那个贴身侍女。以前也是咱们教习坊的。”
“啊!!”阿奴和采薇异口同声地惊呼。
采薇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清夫人才生下两位小少爷,她的贴身侍婢竟然死在河里,这这这。。。。。。怕不是要有大事吧。”
采薇一语成谶,不到中午,就有人传我去州牧大人的书房。跟着来到大人书房外,管事吩咐我在廊下等候,我退到了一边,低着头等着,这是我第二回进州牧大人的书房,上一回没有仔细看过这荆州城里最心腹之地。这是个不大的小院子,房舍也不见华丽,和正堂的巍峨整肃,雕梁画栋又不同,这个院子,只取了小巧二字,和教习坊的院子的建筑也差不多,院子里并无侍女仆妇服侍,一色是二十余岁的成年男仆,眼露精光,行动利落,看得出具是身怀武艺。
等了约摸有一刻的时候,书房的门开了,门里出来一人,却是诸葛玄大人。书房门口一个小厮朝我招手,让我进屋。
书房里并无别人,州牧大人坐在上面,正在看一份竹简,我施了礼,大人却并没有与我搭话的意思,仍低着头看竹简。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大人手中竹片相撞的声音,我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大人,花白的头发,消瘦的脸颊,颧骨高高的突出来,拿着竹简的手指,非常地长,留着长长地指甲,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那指甲早已变黄变厚,看着有些恶心。
许是感觉到了我偷偷打量的目光,州牧大人放下了竹简,望向了我,我赶紧低了头,上头发出一阵沉闷的笑,“怎的又是你这个丫头?你倒是个祸头子?”
这句话,吓得我一激灵,身上不禁一哆嗦,赶紧伏在地上请罪。
“你抬起头来”州牧大人吩咐。
我略略抬了头,迎上了州牧大人的眼光,他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目光才一接触,我急忙又低下了头。
“嗯,是生了个好模样,教习坊的水米的确养人。”
这话听在我耳朵里,像是一个响雷,此刻上面射来的那道目光,仿佛是两把利剑一刀刀,削在我的身上。
“入府几年了?”大人换了个姿势侧卧着与我说话。
我向上磕了个头,“禀大人,小女如府已经三年多了。”
“嗯”州牧大人点点头,“三年多,年头已经不算短,你才进府的时候,清夫人也还在教习坊,也就是你这边大。”
我心头一动,不知大人这话的含义,但清夫人身上我看不懂的东西实在太多,我可不想和她有任何牵连。
“清夫人才艺出众,小女进府时,清夫人已是歌艺双绝,并不是小女能说上话的。”
“的确,清儿也是技艺超群,不可多得了。”顿了顿,又说“你们日常师傅训导可还严厉?一日都上几堂课?”
“若不在前头伺候,教习坊日日都要排演的,几位先生一月轮流得一日的假家去,可是我的课也并不停的。”
“嗯,今年你们也都起来了,这几回的宴席我看你们伺候得都不差。”
我叩了个头,“谢大人夸奖。”
“老夫觉得倒要赏一赏教习坊众人,老夫听说,你们刘师傅训导你们格外认真严厉。”
我心里飞快地思考州牧大人的每一句话,我被传来,是为了清夫人侍婢的死,可是州牧大人没有一句话问起那侍婢,却一句句都在打探教习坊的日常事务。实在让人摸不透大人的意图。
“刘师傅为人,处处讲究精细,教导我们技艺如此,日常也是对自己颇为严刻,并不曾对谁特别挑剔。”我如实禀告。
大人似乎不太满意我的答案,又追问,“我听说前些日子你们几个丫头还在教习坊里打了一架,刘先生倒也不曾责罚你们?”
我心头突突直跳,连这样的细微末事都没有逃过州牧大人的眼睛。
“日常姐妹们虽然和睦,但也难免牙齿舌头打架,那日也是排演中有了差池,大伙儿才起了龃龉,先生们后来也免了我们的饭食做了惩戒。”
“是啊,教习坊的女孩儿众多,如今渐渐大了,免不了都要争强好胜。你也算是教习坊里拔尖的了。”
被州牧大人说拔尖,这可不是什么赏心乐事。在州牧大人脑中标名挂号,日后不定哪日什么事儿就会落到我头上。
我慌忙向上磕了个头,“教习坊里技艺超群,姿容俱佳的甚多,小女只是多见了大人两回,偶尔被大人记住了。”
“哦。。。。。。我也道,怎么到处都有你。”州牧大人转了话锋,“这府里,只要闹出个什么事情你都有份儿。”说着语气突然凛冽了起来,“说说吧,落在河里的那个死人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又是你看见了?”
一种恐惧攫取了我,让我全身的皮肤都收紧了,面上感觉到了丝丝凉意,跪着的双腿也有些发软,我强自镇定。“今儿晨起,想去河边洗衣裳,才看见了那个尸首,现在想来都害怕。”
“哦?”州牧大人用手指敲敲桌面,那咚咚声一声声叩着我心。“这府里面的井台这么多,倒不够你洗衣裳的,要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去洗?”
这个问题一下变成了两难了,说还是不说?说了,这女儿家的私隐难以启齿,不说,眼看着州牧大人今天不是善茬来的,若是此刻没有一个能让他信服的由头,他就是立刻叫人来拷打我问供也是有的。
一咬牙,要命就要不得脸了,“回大人,这话不太好回禀,怕污了大人的耳朵。”
“你说就是,老夫自有裁夺。”
“小女。。。。。。小女早才气才发现来了初潮,怕是在府里井台上洗衣裳被人瞧见,才躲到了河边去洗。”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州牧大人的意料,他用手捻了捻胡子,仿佛在捉摸我这答案的真假,片刻后,从门外唤来了管事。一会儿,管事带着一个老妈妈进来,州牧大人吩咐了老妈妈几句,老妈妈就带着我去了另一处下房。老妈妈仔仔细细给我验了身,一场难堪后,我终于又被带到了州牧大人的面前。
此刻,州牧大人早已换上了一副笑言,“早上还受了惊吓吧?以后无事儿不要往河边儿跑,像那个丫头,在河边玩耍,可不把性命都陪上了。”
“是,大人吩咐,小女一定牢牢记住。”
州牧大人又转向管事的吩咐,“去告诉教习坊的管事,说这个丫头今天受了惊吓,放她三天的假,不必去教习坊上课,她爱歇爱玩耍,都随了她去,这丫头也算乖觉,把她的份例也提一等吧。”
我随着管事出来,感觉两脚踩在棉花上一般。管事的在一旁很是殷勤,一个劲儿给我道贺:“姑娘真是有福气的,大人这么青眼看待,姑娘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直接找我就是,教习坊里,我还是能给姑娘说上一两句话的。。。。。。呵呵呵,姑娘以后可不要客套了。”
这一句句,宛如锥心般都刺入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