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和阿妹是第一次骑大马,两个孩子坐在马上都兴奋不已。阿弟男孩子胆子大些,总是试图夹紧马肚,让马儿快跑几步,阿弟一催马,阿妹就免不了害怕惊呼一声,诸葛公子无奈,只能上前,亲自牵了缰绳,给了阿弟大大的一个白眼,他才一缩脑袋,乖乖地在马上坐了。
我搀着阿娘在后头跟着,阿娘看着一双儿女在马上闹腾,满脸都是笑容,转了头,对我说:“当初还以为家里熬不过来了,那时候,连吃饭都难,还以为你阿妹弱,定是保不住了。这两个孩子,如今能闹能笑,还是多亏了你啊。”我也有两分欣慰,但也不能和着阿娘的话说,白添她伤心,只能拿话安慰她:“这也是阿妹和阿弟都是有福气的,况且,现在我虽然回不了家,可是在刺史府里,日子也过得的,阿娘你别白白悬着心,白把身体熬坏了。”阿娘还是流露出了担忧:“眼见着你就慢慢大了,阿娘怎么能不担心啊。”她的目光落在了牵马的诸葛公子身上,认真地嘱咐我:“若你自己有什么想头,可自己要把住了,家里如今不用你操心,若是你能平安出来,就是咱们家的大幸,你阿爹如今生死都不知道,咱们家,可不能再流散四处了。”阿爹当年在逃难的路上被河北军强征走,几年过去了,真个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虽然这些年家里都不提,也都心里了然,阿爹恐怕是早已不在这世上了。提到阿爹,我也默默无语,阿娘倒反来劝慰我,“阿娘现在也没什么想头,你们几个在我眼前的,看着你们能有个好归宿,我就是见了你阿爹也有交代了。”
阿娘边说边从袖中找出一个丝帕,嘴角露出了一点笑容,把帕子递到我的手里,“我和你阿哥攒了许久,你阿哥从上了差,把工钱都交我收着。过了年,我们阿宁也就到了将笈之年了,家里好歹能有一样能给你拿得出手的物什。”
我揭开丝帕,里面是两只银镯子,我赶忙将东西塞还给了阿娘,“没得花这个钱干什么,有这些钱,阿娘将阿弟送去学堂,学着认几个字也好啊。”
阿娘一下子力气变得极大,掰住了我的手腕,将帕子强塞进我怀里,“今儿还能亲手把东西交给你,难不成你还要娘花钱托人给你带进府么?”
我们正在推搡见,已经到了酒肆门前,阿弟一偏腿,自己就跳下马来,正看见我和阿娘使劲儿地推来推去,阿弟跑了过来,看到了那个丝帕,一把抢去,就硬塞在我身上挂着的荷包里,“阿姊,你好好揣着,阿娘把这看得和眼珠子似的,日日都要拿出来唠叨两句,你再不收了去,阿娘揣着要魔障了哪。”
我急得一跺脚,“你个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留些个给你念书不好么?”
阿弟一撇嘴,“阿姊,咱们家还念得什么书啊,过了年我就满十一了,还能往家里挣钱了哪。”
我听他这话,有些着急了,才要开口,前面台阶上,阿妹挥着手朝着我们高声喊:“阿姊,你快来看啊,这儿好热闹。”
诸葛公子也站在台阶上,奇怪地打量着我们。当着他,我也不好和阿娘再推下去,只能携着阿娘的手,进了酒肆。
这是城南最大的酒肆,就是在江陵城里也是数得着的热闹地方。里面不但食客不少,还有耍百戏的助兴。阿妹一进去就被耍百戏地吸引住了,才坐下,就扭扭捏捏地求着阿娘让她去百戏台下近着些看。阿娘含笑用眼神询问我们,我点点头,嘱咐她别跑远,小丫头欢快地答应了就飞走了。
台上正演着柔术,一个比阿妹大不了多少的漂亮女孩儿,反身下腰,将脑袋从两腿中伸出,两腿相交从身后拧成了个麻花。阿妹看得惊呼连连,索性挨着戏台边上,目不转睛地看,台上的那个小女孩见来了这么个热心的小看客,也笑着朝阿妹眨眨眼,两个年纪相若的小女孩儿,一个演的投入,一个叫好叫得专注。
不但是阿妹,连我们都被小女孩儿的神乎其技给吸引了,虽然饭菜都上了桌,一时却没有人动箸。周围几桌的看客也纷纷停箸观赏,女孩儿身体最后卷成了一个球形,台下看客惊得连嘴都合不上了,半晌,及至女孩儿把身体重新舒展开来在台上谢幕了,众人才缓过神来,一时间叫好声雷动。
我才拿起箸来,刚才屏住了的呼吸,这才缓了缓,一旁桌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喝彩:“好,再来一个。”这声喝,如平地起了一个炸雷,我心头一颤,手一抖,手中的箸都掉了下来。这声大喝声音醇厚,瓮声瓮气,说话的人底气又足,不止是我一人,这堂中不少人都吓得怔了怔。诸葛公子微微蹙了蹙眉,转头去看,和我们隔着一桌有一个大汉,头发胡须旺盛,两眼目露精光,身上的腱子肉就是长袍遮掩着也煞是明显,一张黄灿灿的面皮,蜂腰乍背,透着一股威武精干之气。和壮汉对头坐着的是一个白面皮的汉子,三十上下年纪,两道浓眉,不薄不厚的嘴唇,虽然还没有蓄须但下巴上的青胡茬痕却是掩不住了,平添了几岁年纪,他跪坐着,身边搁着一柄长剑。让人惊奇的是,这个汉子的双眼却如十几岁的年轻人一般,眼神晶亮,眼波流动,此时,听着对面壮汉的大喝,眯起了眼睛,瞧着他,不知是在赞赏还是在恼怒他。上首坐着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文士,消瘦精干,长袍束带,幅巾裹头。中年文士看到周围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歉然地向周围抱拳拱手,“我这个兄弟莽撞,惊了诸位,抱歉抱歉。”
那壮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扰了别人,挠了挠头,歉然地朝众人笑了笑。阿妹耷拉着脸回来了,显然是惊着了,小脸绷得紧紧的,都快哭出来了。阿娘忙把她揽到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夹了一口菜给她,小姑娘似乎被吓得不轻,只一味腻着阿娘。台上那个耍百戏的女娃子已经下了台,跑到了我们桌边,看看阿妹,两个小女孩儿倒是投契,小女孩儿眨巴着眼睛,对着阿妹说:“小姐姐,我带你去看我们班子好么?”阿妹一下子兴奋起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娘,我笑笑:“且玩一会儿就回来,还要吃饭呐。”我一开口,两个女娃子拉着手欢快地就飞走了。
一旁的伙计送了一壶酒来,指着隔壁一桌的中年文士,向我们打招呼:“几位,那位先生说刚才兄弟惊了诸位,让给附近几桌都送壶酒赔罪,几位对不住了,慢慢用。”
诸葛公子用眼神示意让店家把壶搁在了地上,朝着中年文士举了举酒碗,两下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大家又接着看戏,台上正演着脚踏火焰刀,上场门帘一挑,两颗小脑袋一下一上从上场帘里探了出来,两个小姑娘比比划划,那个演柔术的小姑娘兴奋地和阿妹不知说些什么,两个小姑娘比手划脚,越说越高兴,身子越来越往前探,阿妹在下头,双臂撑着台板。踏火焰刀的已经走到了台的另一侧,两个小姑娘歪着身子越来越出溜了。阿妹一个没有撑住,一下子滚了出来,就是上面的那个小女孩儿也一下失了重心,从里摔了出来。台上窄小,两人年小身子柔软,一个咕噜,眼看就要摔向火焰刀了。阿弟反应极快,扔下筷子就往台边跑,诸葛公子爷豁然站起,我正低着头给众人布菜,周围一阵骚动。一个黑影飞快地掠起,一个腾身,脚尖在台边一点,就跃上了台,一脚将最近的一排火焰刀朝着台下踢去,伸出双手,抓住了两个女娃,身子向后一坠,三个人一起摔向了后台,那人身材魁梧,又拽着两个女娃子,一下就把台上整个背板撞倒了,“咔”的一声,然后是一阵哄然巨响,布帘子覆到了火焰刀上,又着起了火了,周围众人一拥而上,好一阵子,才把火給扑灭了。
阿娘早奔到了台边,我也跟着跑到了台边,两个女娃子从后台中钻了出来,茫然地看着救火的众人,救人的是刚才喝彩的壮汉,他正从后面钻了出来,试着晃了晃膀子,看着是没有什么大碍。另一桌的中年文士和白面汉子从后面也走了过来,白面汉子笑着对壮汉:“子孝的功夫是越来越精进了,为兄是大不如了。”
壮汉倒露出了腼腆,和他壮硕的身材的表情实在是不太匹配,他嘿嘿地傻笑:“兄长别寒碜我了,我只是离着这两个女娃子近而已。”
诸葛公子对着中年文士深深地作了几个揖,忙着给人致歉:“多谢多谢,今日若不是先生与这位兄弟,我这小妹恐怕就要不好了,大恩不知如何报答,不知先生可否赐下姓名。”中年文士也还了一礼:“小事小事,公子还是看看另妹可有伤么,我这兄弟粗憨,恐怕情急之间,还伤了令妹哪。”诸葛公子又挨个儿给白面汉子也施了礼,还没作揖,一把就被白面汉子扶住了,笑着扶起了诸葛公子,“路见危难,拔刀相助是习武之人的本分,当不起一个谢字,公子快别多礼,快些。。。。。。”他俩人正在客套,一边的台下呼啦啦涌出了七八人,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吼,“那个壮汉匹夫,滚下来,你这厮干的好事。”
众人目光寻声望去,我一看,吃了一惊,七八个人簇拥着一人,二十多岁的年纪,身穿一身锦袍,头戴进贤冠,进贤冠此刻却被火燎过了,非但冠子歪了,连脑袋上的髻都被火燎过了。来人怒气冲冲,眼睛睁得老大,连牙齿都咬紧了。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蔡夫人的哥哥,公子蔡瑁。我看了诸葛公子一眼,诸葛公子也是一脸的不解,蔡公子上回告状离府,算来已经有十日了,怎么忽然会出现在城南的酒店中了?诸葛公子显然也很意外,但还是迎了上去,一连两个揖,一躬到地:“蔡兄,蔡兄,都是小弟的不是,这位兄弟实在也是救这个女娃子心切,刚才救人一时慌乱了,蔡兄息怒息怒。”
蔡公子见到诸葛公子也是一愣,旋即,嘿嘿地一声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诸葛公子,这倒也就不奇怪了,诸葛公子在外,可以在我蔡家土地上横行,这进了城,怎么还不放过我蔡家么。”
蔡公子一时把先前的帐也算到了诸葛公子身上,一下子就把话给僵住了。白面汉子走上前,一躬到地:“我兄弟鲁莽了,伤了这位公子,公子且息怒,小可这里赔罪了,过来一起用两杯水酒,有多少损失在下包赔。息怒,息怒。”
蔡瑁公子从鼻子里嗤了口气,“你是什么东西,可以和我一同吃酒。”看了看白面汉子身上的青布袍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锦袍,根本连眼光都不在白面汉子身上停留。
白面汉子微微一笑,从袖中退出一块金子,双手恭恭敬敬地送上:“公子既然不肯同席,这微薄之资,聊当赔罪。”
不但是蔡公子,周围诸人都暗暗吸了口气,如今战乱,金银价格高昂,日常百姓行走,随身带着的都是制钱,如今汉室式微,几处刺史割地而据,各人又都纷纷私造制钱,换回世面上的金银,搞得如今金银愈发昂贵,等闲百姓得了金银多是好好地藏在家中,更不要说随身就这么摸出一块了。
蔡公子虽然态度仍然轻蔑,但也明显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也没有接着,一抖袍袖,“倒是小瞧了你,你是什么人,身怀重金,到这江陵城所为何事?”
看来蔡公子真的将这江陵城视作了自己家,连着城里惹眼的人物,都要过了他眼,由他来维护江陵城的平安了。白面汉子并不恼怒,只淡淡地一笑,“小可是来访友的,不想才进城就冒犯了公子。公子赐下姓名,改日还来赔罪。”
蔡公子却不搭话,转头盯着诸葛公子:“诸葛兄适才说,这闯祸的是诸葛兄的小妹,我倒不知道,诸葛兄还有妹子在江陵城里。既是诸葛兄的小妹,我总要找诸葛兄讨个说法。”
诸葛公子从刚才被蔡公子撅了回来之后,就冷冷地看着蔡公子表演,此刻蔡公子突然调转了火力冲着他发作,他面上像是凝结了一层霜气:“怎么,一个小孩子,闯出了祸事,难道蔡公子要和小孩子去计较么?”
蔡公子眼一翻,恼道:“好好好,你们烧我田庄我管不得,今日倒是连我身上都被你们伤了,怎么都是小孩子作为追究不得么?”他话音落下,朝着周围簇拥着他的几个人使了个颜色,周围的几个家仆如箭离弦就朝阿妹她们扑了过去。我和阿娘本能的一把将两个孩子揽在了怀里。我低了头,紧紧搂住怀中的孩子。面前风声一紧,“当”的一声,再抬头,那个白面汉子手中擎着长剑,挡在了我们面前,他似乎是真恼了:“好下作,对两个女娃,竟然还拿着家伙。”
面前的那个家仆捂着手腕,腕上滴滴答答有血落了下来,戏台的木板上赫然已经钉着一柄匕首。那个壮汉不干了,吼了一声就扑了过去,壮汉的武艺着实了得,几纵几跃,虽然身材壮实,但身法着实快,出拳踢腿,所到之处,挨着的无不惨叫连连。一边打,一边骂:“靠你个二妗子,怂龟蛋养的,只有对着女娃动刀的能耐,看老子打不死你。”
才半盏茶的功夫,地上已经躺了五六个人,蔡公子气得连连甩头,本来就破了的进贤冠被他甩得更歪了,只留着一点点和发髻连在一起。蔡公子对着剩下的仆人大吼,“还不去报官,把巡街的找来,快,都是死人啊。”
下人应声而去,连滚带爬地出了酒肆,那一行人也不阻拦,白面汉子索性收了长剑,手按着剑柄,叉着腰站在一边看壮汉痛打那几个仆人。
一队巡街的兵丁很快冲了进来,为首的朝蔡公子见了个礼就要朝我们一行人扑过来。中年文士一步挡在了众人面前:“本官冀州别驾田丰,谁敢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