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匆匆离了席,座上诸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主人既然已经走了,酒席的兴致也不复刚才的高昂。又过了一会儿,大伙儿就都散了。
我拖着阿奴匆匆离开了正堂,她昨日受了那个壮汉的戏弄,此刻他又在筵席上出尽了风头,阿奴此刻看着他的眼都喷得出火,怎奈别人是府内上宾,她受了戏弄也只能暗气暗憋,没地方撒火。我实在怕她闹出些什么幺蛾子,拉着她,也不回屋,两个人到了府后的河边。一到河边,阿奴对着一棵树就是一脚,踢完了,又吃痛,皱了眉头,恼怒更甚了。
看着她又气又恼的样子,我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点了她的脑袋:“你啊,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不痛快么?他是府里上宾,就是戏弄了咱们你还拿鸡蛋碰石头不成?”
阿奴恨恨地抱怨:“什么上宾,套上盔甲笨得和一截木头桩子似的,亏这么多人把他捧上天。”
我摇摇头,“那位曹壮士是真的好武艺,前些天,他一个人打了蔡公子身边好多家奴哪,那些家奴,在他跟前,连三个回合都没走上。”
“我那日久听曹校尉叮嘱你搬家什么的,搬哪门子的家啊?你们是认识的?”阿奴面上好奇之色。诸葛公子带着我回家的事情我还没有和姐妹们说过,今天要安慰阿奴,少不得将那日曹壮士在酒肆中如何的英武,添油加醋夸赞了一通。
阿奴越听眉头拧得越紧,当听到蔡公子连头发都被燎着的时候,忍不住啊呀轻呼了一声:“这蔡公子素日在荆州要强惯了的,恐怕不会轻易就这么算了,这几日,田大人还没有离开荆州,你阿妹又是田大人救下的,他不好做什么,若是田大人离开了,他还不为所欲为么?”
我叹了口气:“我也不是不发愁,这事儿也只能再求诸葛公子给家里捎个消息,不好让老妈妈们带口信的啊。
阿奴转了转眼珠:“诸葛公子那日是陪着田大人回府的?我看他这几日未必能脱出空来给你送这个消息。”她的眼睛晶亮,眼黑又多,忽闪大眼,一本正经格外可爱,“可是,这蔡公子早十几日就告辞回了襄阳去了,怎么前几日还在城南酒肆当中。”
我一摊手,“谁知道,蔡家家大业大,许他有什么事儿,不好叫府里知道也未可知。”
阿奴撇撇嘴,“我顶烦蔡家一个个遮遮掩掩的,女儿如此,儿子如此,连老爹也是。”
我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这还是刺史府的一亩三分地,这么公然编排蔡公,是活得嫌命长么?即便有些微词,也不是该如此发泄的。
阿奴被我捂住了嘴,老大不高兴,使劲儿挣扎了出来,一甩我的手,嘟囔道:“我闭嘴就是,你自己沉得住气,能忍着好些天不叫我知道,干嘛扯着我非和你一样啊。”
我打了她一下:“你也知道蔡夫人的性子,何必拿棍儿去戳老虎眼睛?”
阿奴手扯了几根衰草,一边编草蝈蝈,一边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不要像你和缘儿,要虑这个虑那个,我只管我吃饱喝足,让我侍宴,我侍宴,让我演舞我演舞,干嘛没事儿老惦记明天的事儿,是我们惦记得着的么?州牧大人还没死哪,我看别管长公子还是诸葛公子,你们都断了指望才好。”
顿了顿,又打量了打量我的脸色:“你们也别把他们一举一动看得太重了,何必为了他们把什么风险都担了,值不值当啊?”
阿奴的话虽然诛心,但也是揭出了我的一点小心思,我反被她说得无言还嘴,一时哑口无语,只能默默看着她编蛐蛐。
静静地待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角门一响,里面趔趄着出来了一个人。我和阿奴回头一看,是诸葛公子,他满脸通红,眼睛氤氲着水气,脸色极其难看,步子蹒跚,出了门趴在河边的青石上,一张嘴“嗷”一口秽物就吐在了河里。阿奴停了编蝈蝈的手,横了我一眼,“真是背后不能说人,才说他,他就和被符拘来的一样赶着就来了。”
我丢了阿奴,到河边看诸葛公子,他扶着岸边的石头,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我在背后给他拍了拍背,他十分警觉,迅速地转了身,扣住了我的腕子。我一惊,诸葛公子看清了我,咧开嘴,笑着招呼,“卞女,卞女,你来得正好,我们进去再来一壶。”
阿奴也跟了过来,“还来哪?都喝成什么样了,我们扶你回去吧。”
诸葛公子看见阿奴,笑得更欢了,“阿奴去去去,取酒去,今日咱们喝个。。。。。。”他又想接着胡说,胃里一阵翻腾,转头又对着河哇哇大吐。
阿奴苦笑着对我摇摇头,“扶回去吧,留他一个人在这儿,难保不糊里糊涂地跌到河里去哪。”
待诸葛公子吐得腹中都空了,人也有些迷糊了,我和阿奴架着他,拖着进了角门,阿奴直摇头:“当日他赏你那个钱袋,我还道你走了运道,谁知道还是拿着清夫人的钱袋子到你这儿做人情,这可好,如今色鬼未成,越发奔着酒鬼去了,哎呦。。。。。。好沉,要不我们再找个人来把。”
“就你话多”我埋怨阿奴“就到前院了,我们就把他送回去就是了,受这么点累,把你多少年的旧事都勾起来了。”
阿奴停了口,和我一起拖着诸葛公子往外院去,才过了正堂,教习坊的老妈妈远远看到我们就赶了上来,“两位姑娘啊,你们还在外头逛哪。我都在这前院找了你们一圈了。”
定是又有什么差事派下来了,这几日日日饮宴,我们简直应接不暇了。我带着气,“才散了,怎么又唤我们,这几日,一刻都不给人歇了,人又不是骡子,白天黑夜围着磨盘转个不停。”
老妈妈额上连汗都渗了出来,“我的姑娘们,小姐们啊,快回去吧,使君大人都哭昏过去了,他让教习坊众人都到,谁敢违拗啊。”
我和阿奴一头雾水:“什么和什么呀,大人好好的昏过去做什么,才刚酒宴上还好好的,你糊弄鬼哪?”
老妈妈絮叨絮叨:“姑娘们啊,你们可不知道啊,可怜啊,才这么点儿的娃娃,又是龙凤双棒,竟是说没就没了。”
阿奴急忙吼她,“出了什么事儿?你倒说清楚啊。”
老妈妈带着哭腔,“没了,都没了,清夫人的一对双棒都没了,州牧大人已经哭昏了过去,喝令咱们教习坊给两个小娃儿灵前带孝,大家都齐备了,就找不见你们俩。”
清夫人自诞下一对龙凤胎后,很少在外院出入,两个小儿出生,清夫人奶水不足,就在外头选了两名乳娘,专门奶着两个孩子。前些天清夫人的贴身侍婢溺毙在府内河中,州牧大人追查了一番没查出什么结果,只能给清夫人身边另添了人,谁知才没几天,两个乳娘又出了事,乳娘不知怎的,上吐下泻,连着连个孩儿吃了她们的奶水也跟着得了急病。两个才出生一个多月的小娃吐了一日,娃儿太小,大夫都不敢随便诊治,只一日两个小娃便没了气息。
这个结果是连使君都没有料到的,还只道散了席来看两个孩子,结果宴席未散,两个小娃只剩了两个小尸首。州牧大人见了就哭昏了过去,醒来直嚷两个娃儿是被人害死,要找出凶手扒皮。又失了理智,要给两个小儿请道士设灵发丧,被韩别驾等人劝住,虽不大肆祭奠,也要设个灵堂,可两个小儿辈份又小,不见得让府内文武给一个多月的小娃儿扯番带孝的,琢磨来琢磨去,把主意打到了教习坊的身上,教习坊本就是伶人,又是贱籍,可不就任他搓弄。
我们穿了麻衣带了孝,跪在了二门里搭起的一个小灵堂里,虽然两个小儿没了十分可惜,可是让我们几十名歌姬跪在两口小小的棺木前当孝女,恐怕对两个小儿的福报有损无益。
众文武官员也更为难,众人不来,使君失了这对眼珠子,正在哀伤的当口,不来未免触怒了州牧大人,若来,一堆胡子花白的老头子,给两个一个月的小娃拈香施礼,更是不成规矩。若是寻常,这才出生的娃子没有保住,父母疼惜的,给找一口好棺材收敛了,找块好墓地埋了也就是了。像使君这般如此哀痛,大肆吊唁的,确实有违常理,只能以父母哀伤太过来解释了。
前来祭奠的众人,十停中九停面有难色,虽都到灵前捻了香,也并不致礼,只人走了这一趟,便算敷衍过了。灵堂主事的管事也千般为难,任由众人马虎搪塞过了。
到了晚上,连田丰大人,曹校尉,和曹壮士几位客人都来了灵前,几位大人上了一支香,因还未到一日,两口小棺材上还没有钉上钉子,曹校尉到两口棺前,仔仔细细查看了里面的两具小尸首,两个小儿胖乎乎的,活着的时候很是可爱。曹校尉看了,也连呼了几声“可惜”。
因我和阿奴今日没有及时回教习坊,违了规矩,管事罚了我和阿奴今夜在灵前守灵。到了半夜,我和阿奴都有些困了,互相靠着就在灵前打起了盹。才睡迷糊,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却是长公子来吊唁了。
长公子一身蓝袍,身佩长剑,从夜色里进来,到了灵前,点上了三支香,持香良久。他面色凝重,嘴唇有些干裂,还出了几道血口子,眼窝塌陷,很没有精神,持香的双手有些微微的颤抖。香在手里燃了许久,一段燃着的香灰落了下来,他似乎浑然不觉,呆呆地站在灵前。我轻声上前,“公子节哀,两位小主人已然故去了。”
长公子默默无语,将香插上,转到了后面,看着两具小棺材,呆呆地出了神,我和阿奴对望一眼,她的脸上也写着不解。论起来,两个小儿是长公子的弟妹,长公子有手足之情,来祭奠也是常理,可是长公子此刻,显是哀伤在骨。他前日才从长沙回来,恐怕两个小儿落地,他连面都没见上,怎么有会有这么深痛的哀伤?若说他恐惧人命,那更是笑话了,在长沙,八千的降兵他一气全给杀了,若说他以人命为要,我可不信。
长公子站在小棺材前,有些失神。良久,忽然伸出手,把手探到棺材里,抚摩起一个孩子的脑袋。烛火摇动,这一幕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和恐怖,长公子一身蓝袍,面上神情有惊有怒有惧有痛,抚摩着孩子的手还微微颤抖。此刻要不是阿奴和我两个人都在堂上,我几乎要怀疑这是在梦中。阿奴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也被这举动惊得定在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