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地走了约摸一个时辰,忽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霍启自睡梦中猛然惊醒,又听得车轮轧过什么东西,“嘎吱嘎吱”直响,外面隐隐传来流水声,应该是在过一座木桥。
霍启掀起一角车帘,果不其然,他们正走在一座简陋古旧的木桥上。那木桥十分的窄,仅能容一辆马车经过,桥边光秃秃一片,并无栏杆遮挡。筑桥的木料不知用了多少个年头,有些早已腐烂剥落,桥面上还破了个小洞,从上面可以看见底下碧莹莹的河水。车轮轧过的时候发出阵阵刺耳的声音,人坐在车里也是晃晃悠悠的。霍启真担心这木桥承受不住车马的重量,要是走到半路上突然坍塌,一行人只有到水龙王那里做客了。
茗香带着红茵骑马在前边开路,行至庄门,“吁”的一声勒住缰绳,自己率先下了马,见红茵还磨磨蹭蹭地坐在马上,只得伸手揽住红茵纤腰,轻巧地将她扶下来。红茵的脸顿时酡红一片,比黄昏的夕阳还娇艳几分。
霍严与霍启父子两个紧接着下了马车,只见这一处庄子三面环山,一面邻水。山顶上种着茶叶,半山坡处却开了一道道蜿蜒逶迤的梯田,如一条条长蛇缠绕在山腰。山下开阔处土地平旷,阡陌交通,往来农人耕作不绝,井然有序,一股浓厚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真真是个钟灵毓秀,风景绝佳之处!
霍启见此情景,心中不免又欢喜起来。世人都向往钟鸣鼎食之家,却不知恬静悠闲的田园生活更能让人找到归宿,难怪陶渊明会作“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之语了。
庄里的人几天前就得了消息知道老爷要来,要紧的跟什么似的,拖家带口早早站在门口等候着。庄主是个四十多岁面色和善的汉子,只看他指甲缝里的泥垢和那被日光晒得黧黑的肤色便知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旁边站着一位厨娘打扮的妇人,穿一身粗布衣裳,乌黑油亮的发丝用一方蓝布碎花方巾围着,全身上下除了一根成色下等的素银发簪便再无装饰之物,衣着虽简陋,却十分整洁干练,看样子是庄子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娘子。那妇人身后躲了一对姐弟,女孩儿十二三岁的样子,长得倒是清秀,穿着碎花布裙,头上梳着两根光滑水亮的麻花辫儿,甜甜笑着,丝毫没有初见生人的胆怯。男孩儿八九岁光景,虎头虎脑的,一双乌黑眼珠滴溜溜转着,煞是喜人。其余人等皆为庄内管事之人,自是不提。
庄主带领齐家大小齐刷刷跪了下去,口里念着:“请老爷少爷安!”霍严伸手虚扶了一把,又笑着说道:“赵二,你越来越能干了,这么大的庄子教你管理得井井有条。看来当初没看错你!”赵二忙垂手肃立,恭恭敬敬听完了话才陪笑道:“哪里,还不是托了老爷太太的福!”
一行人进了庄内,但见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方宅草屋之间,隐隐可见淡白的梨花,冰肌玉骨,凝脂欲滴,繁盛如雪。霍启喜不自胜,恨不得长长久久在这里住下去。
庄主又向他们简单介绍了庄内的人。原来那厨娘便是庄主之妻,因庄主名叫赵二,众人皆唤她“赵大嫂子”,专管庄内众人饮食。赵二与妻子共育有二女一子,大女儿已经出阁,小女儿二姐儿尚未许人家。唯一的儿子名唤虎头,倒是与他虎头虎脑的样子十分相称。
赵二吩咐手底下人安置好众人行李,自己陪着霍严在庄内视察一番。时近中午,赵大嫂子于是吩咐二姐儿好生带了霍启在庄内玩耍,自己告了退回厨房准备饭食。
二姐儿眼见着大人们都走远了,笑吟吟地走上前,目光滴溜溜打量三人一圈,最后粘在霍启身上拔都拔不开,眼底的惊艳毫不掩饰。霍启自小见识到的女孩子都是娇羞含蓄的,何曾有人如此大胆地打量他?心中虽然惊愕,还是面色坦然地望了回去。
事实证明他低估了这小妮子的功力。整日浸淫在诗书礼乐中的少爷公子如何能正面迎接乡野丫头的锋芒?不一会儿,霍启就在二姐赤裸裸的目光中垂下了头。
红茵见二姐儿唐突,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视线斥道:“好不懂规矩的小丫头,少爷岂是你随随便便就能看的?”
二姐儿冷哼一声:“我看我的,关你这黑炭什么事!难不成你也喜欢他?没得叫人恶心!”说罢也不管红茵愕然的模样,上前拉过霍启的手轻轻笑了一声:“你的衣服真好看!我带你去玩,咱们不管他们!”便拉着他跑开了。
霍启第一次被女孩子主动拉住手,感觉掌心一片火热,又被二姐儿猛地一扯,身不由己地向前跑去。二姐儿看他愣愣的样子扑哧一笑,又凑近他耳边轻轻说:“其实我刚才想说你长得真好看,比唱戏的还好看,我喜欢你!”
喜欢?
霍启愣了半天才消化掉这句话,这小妮子是在向他表白么?这也太……太直白了些吧!即使亲密如沈婉,也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喜欢”二字。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大胆的女子!
生平第一次有女孩子向他抛来如此大胆而热烈的爱意,霍启有些不知所措,美玉般的面上竟然浮现出两朵红云。二姐儿见他一张俊脸羞得飞红,更显俊秀可爱,心中春意萌动,于是大着胆子飞快地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口,事毕还咂了咂嘴,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他,就这么,被一个女孩子,吻了?
接下来的几秒,霍启脑子一片空白!
面颊上二姐儿亲过的地方烫烫的,粉唇湿润柔软的触感仿佛还残存在上面。滚烫的感觉从脸颊蔓延到耳根,一直延伸到心口,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从来没有这么快,这么有力。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中回荡的只是自己如钟摆般有节律的心跳声,木讷讷地任二姐儿拉着他飞跑。耳旁吹来一阵清风,夹杂着梨花淡淡的香味,二姐儿欢快的笑声银铃般散落在风中,时而飘渺如危楼高歌,时而真切如轻纱拂面。春意,悄悄地温柔地,溢满了整座山庄。
红茵愣了半晌,显然还未从二姐儿带给她的冲击中醒悟过来。回过神来只看见二姐儿拉着霍启渐行渐远的背影,已经追不上了。她气咻咻地叉着腰,对着二姐儿的背影啐了一口:“不知羞耻的野丫头!敢骂我黑炭?回头被姑奶奶逮住了有你好果子吃!”
红茵正在气头上,忽然感觉背后受了一击,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咬牙切齿地问道:“又有什么事?茗香大少爷!”
茗香笑嘻嘻地揽住她的肩:“嘿,兄弟,您大人有大量,别和那小丫头一般见识。走,咱哥俩喝花酒逛窑子去?”
红茵又羞又怒,咬着牙在茗香胳膊上拧了一把:“谁是你兄弟?谁和你喝花酒逛窑子去?你这不知羞耻没脸没皮的东西!”
茗香痛的哇哇直叫:“好你个恶婆娘!活该遇上个厉害角色杀杀威风!”
红茵仍是气鼓鼓的,抬眸见虎头还站在那里,便把对他姐姐的气全撒到他身上:“喂!小兔崽子,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带我们找少爷去?”
虎头先前听见红茵处处针对二姐儿,心中已经忿忿不平,又见红茵对他颐指气使,小孩子顽皮心起,便用手指头扒了个鬼脸道:“要找你自己去找,丑——八——怪!”说罢丢下他们不管,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丑八怪?丑八怪?活了这十几年,哪个不夸她漂亮?偏偏在这座破庄子里接连被两个人骂作“丑八怪”。红茵气的牙齿发颤,指着虎头道:“没教养!姐弟两个都没教养!”
也难怪她如此生气,在霍府中除了老爷太太,谁敢给她脸色看?就连霍启也轻易不惹她生气。刚来这里就碰了这么大的钉子,不生气才怪!
茗香叉着手无奈地笑道:“红茵姑娘,这里不是霍府,不是每个人都知晓您老人家的大名。在别人的地盘上就得服软做小,现在两个人都跑了,我们在这里又人生地不熟,去哪里找少爷呢?”
红茵回头瞥他一眼:“我们自己找!我就不信了,这么个弹丸小地还能把姑奶奶我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