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儿将两只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一双晒成小麦色的手臂:“制作豆浆,第一步便是磨豆。豆子磨得细腻与否,直接影响到豆浆的口味。”说着,双手抓住手柄,稳稳当当推了一圈,又转头对霍启说:“手要发力,脚步要稳,你试试看。”
霍启依葫芦画瓢,也学着二姐儿的样子卷起袖子开始推磨。磨盘比想象中沉重许多,摩擦力很大,加上霍启双肩刚刚达到手柄的高度,双手用不上劲,他不得不借助双脚蹬地,每推动一下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推磨是项体力活,没点力气是干不了的。二姐儿本就比霍启大上几岁,常年在山野之间摸爬滚打,身形比同龄姑娘高大许多,较之霍启,更是高出整整一头。自从大姐出阁,家里的农活便落到她的头上,推磨这种事,是每日必做的功课,于她来说是小菜一碟,可对于霍启来说却是第一次。他自出生起便在富贵温柔乡里养着,身边围着一大帮丫鬟婆子,这种粗活别说干,恐怕连见都没见过。因此刚开始时霍启还能勉力支撑,盏茶的光景过后,便感到越来越力不从心。推磨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浑身肌肉紧绷得快要断掉,细密的汗珠源源不绝地从鼻尖从鬓角沁出,薄衫被汗浸湿紧紧贴在背上。饶是如此,他却不想在二姐儿面前表现出丝毫软弱,紧咬牙关勉力支持着。
乳白色的粘稠浆液缓缓自石磨下溢出,一滴一滴落进早已准备好的盆子,须臾便积了半盆有余。二姐儿一壁往磨盘里加豆子和水,一壁偷偷观察霍启的表情。只见他浑身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汗流得越发多,牙关咬得越发的紧,面色涨的越发通红,双颊之上泛起淡淡绯红,仿若抹了一层胭脂,竟比女子还娇艳三分。
二姐儿眼见霍启神色越发不对,心中忧思忡忡。这个笨蛋,累成这样咋还不知道让她搭把手呢?观察了一会儿,见霍启一点要歇息的意思都没有,又怕他伤着自己,于是伸手去夺那手柄:“好了,我来吧,你去歇息会儿。”
手刚按上去,便被霍启的手握住,热热的,湿湿的,力量不大,却十分坚定。
霍启头也不回,闷声说道:“不用,我能行!”说着,轻轻拂开二姐儿搭在木柄上面的手,动作轻快得如同拂去头发上粘的蛛丝。
二姐儿愣愣站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呆呆地下不来台面。偏偏霍启正眼也不瞧她一眼,自顾自推磨,顿时心中又羞又气,怒火中烧,暗骂一声:“好心当作驴肝肺!”想着,一扭身走进里屋,再也不想理会那头犟驴。
二姐儿一屁股坐下,力道之大差点将小马扎压散架。院子里,霍启还在“呼哧呼哧”努力着,推一阵便停下来歇会儿,擦擦汗又继续工作。看来这倔小孩是真的生她的气了,也怪自己话撂得太狠,恶作剧作过头了。
她不否认,刚开始是怀着些许恶意故意要整那个城里的富家少爷,她所谓的主人。之前见过的纨绔子弟,哪一个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表看起来光鲜靓丽,做出的事却腌臜不堪。成日里不务正业,不是斗鸡耍狗便是眠花卧柳,白白辜负了父母给的好家世,好相貌。锦绣纱罗,不过裹了枯枝朽木,美酒珍馐,也不过填了粪窟泥沟!
第一眼见到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眼底的惊艳倒是货真价实的。他长得那样好看,比女人还漂亮,周围的美景瞬间失去了光华。戏文里唱的潘安宋玉模模糊糊并不真实,身边陡然间掉下个翩翩美少年,怎能让她不惊艳不倾慕呢?
内心深处的戒备心告诫她,他可能也是一名纨绔子弟,只不过满腹的花花肠子被掩盖在人畜无害的脸孔下,时机一到,狼脱下羊皮还是一匹狼,该吃肉吃肉,该伤人伤人。可是,她的目光接触到霍启温润如墨玉般的眸子,里面并无玩世不恭的笑,清清浅浅,流淌着如水的温柔。他的笑容纯洁美好,如冬日清晨透进窗棱的第一缕阳光,那般诱人,将她的目光黏住了拔都拔不开。鬼使神差地,她凑过去吻在他白皙的脸颊,触感柔软如花瓣。天哪!那可是她的初吻哪!虽然表面上装得不在乎,心里早有一头小鹿砰砰乱撞了。少年的反应更加腼腆,像个扭扭捏捏的年轻小媳妇,十分娇俏可爱。她的心底,竟隐隐为这一大胆的举动而兴奋。
好心好意带他参观自己的家,将自己最宝贝的东西展示给他看。他面上的好奇毫不掩饰,可眼中流露出的怜悯深深刺痛了她的心,让她从幻想的云端一下跌进现实的泥沼。是,他是名门公子,金冠绣服,骄婢侈童,应有尽有。可她是什么?一个家奴生的低贱女儿,也是奴才,一辈子伺候人的命。她有的只是寒门草舍,绳床瓦灶,虽然简陋,也是她仅有的东西。可就连这仅有的东西都是她的主人,面前这位比她还年幼的漂亮少年赐予的,所以霍启才会带着一种奇怪的悲悯,明明不高的个头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
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恼怒,少年的高贵鲜明地凸显了她的卑微,她恨不得举起一把锤子将霍启与生俱来的贵气打得粉碎!妒意像烂疮里流出的脓血在她心底肆意流淌,于是她一次次说出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试图逼他显露原形。少年却不以为意,总是温和地笑笑,便使她布下的恶意无声无息地消弭在空气中,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她输的丢盔弃甲。
终于,她成功地激怒了霍启,少年浑身散发着冷意,倔强地命令她教会自己干粗活儿,那副让她瞧不起的文弱身躯里迸发的顽强毅力却让她始料不及。这个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高贵不可侵犯的,即使困入浅滩。在他面前,二姐儿感觉自己就是个小丑,满以为演了一出好戏,其实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表演。
二姐儿看了看院子里依旧忙碌的身影,小小的身躯弓成了一只虾米,一身华裳脏得不成样子,步履蹒跚如同老翁,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这样的少年,好吧好吧!她轻咬下唇,眼中暖意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