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大兵压境,诸位家中都有父母妻儿,面对这场必败之战,我不能勉强诸位同我一起送死。”
听少年语气一转,众人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还好,要疯他自己一个人去疯好了,他们可不陪。
少年坐直了身子,手肘支在桌子上,衣袖滑落,露出精致如玉的手腕,看的出的风流蕴藉,看不出的是怎么也不像个能打仗的。
少年接着道:“我已给家中去信,我既任安西州牧,就要与这一方父老同生共死,除非尸身归故里,否则纵对千军万马不敢言退,诸位不必顾虑我。”
他此话一出,下面的人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这下连最后的忧虑都没有了,州牧自己说要送死,虞家也不能怨怪他们。
当下赞扬声起,无非就是什么“大人高义,虽年少而有傲骨。”“陛下识人之明,少年有为,义薄云天”“以大人之才,破燕贼指日可待”云云的。
再没有人说他是送死了,废话,只要死的不是他们,又何妨说几句场面话呢,反正人之将死,他们又怎么打击这少年一腔热血呢?
少年微笑,笑容中带着淡淡的讥嘲讽刺,泱泱乱世,何处不是地狱,战场是地狱,官场是地狱,人心是地狱,能逃到哪里去。
当下,那些官慷慨激昂的辞别了少年,包袱车马仆人家当,就停在州牧府门口,连收拾都不用,出了州牧府就可以直接逃命。
少年自是知道,他们这是早就准备好了撂摊子,留不住的人,就不需强留在这里给他添麻烦。
这个少年,叫虞戏,从今年起,开始发迹。
空旷的大厅里,虞戏冷笑一声,现在安西只剩下他的人了,也不用担心情报泄露,也没有了阻力,真是刚刚好!
当然那些急于逃跑的人不会知道,已经有人几乎封锁了安西州,正在城门外,举起屠刀,等着他们。
晋阳,书蝶郡,新乡。
燕人的军队刚刚撤去,只留下城内一片狼藉,没有人声。
即使有重伤还活着的人,也不敢发声,生怕燕人过来再补一刀,只能强忍着痛的沉重的呼吸,一点点的消耗着生命力,等待着齐人的援军,当然,这样的希望,微渺到几乎可以忽略。
从十年前齐不言屠城后,此地就已不被看做大齐治下了,之所以还派兵驻守,是为了防止燕人来袭突然,拿中南三州做个屏障而已,谁会在乎此地的生民,早就由他们自生自灭了。
新乡的人都是屠城后迫于生计迁来的,都是四方来客外住民,并不像本地人那样团结,根基也浅,因此状况尤其惨烈。
无一活口。
突然,青石小路上传来了“哒哒”走路声,听步子很轻很缓,意外的很平稳很有韵律感,像是一朵花落地的叹息,微又美。
路旁的民居里流出涓涓鲜血,时不时还有横在路中央的尸体,和从房子里探出来的一条残破的胳膊或腿。
人影近了,矮矮的,团团的,竟然是个孩子!
“大爷的,我这是穿网游了还是古代。”与清脆的孩童声音完全不符的满含抱怨骂骂咧咧的语气,听起来有种别扭的违和感。
“靠,不是这个问题,这个很黄很暴力的场景放哪儿都太狠了吧,一个活口都不留?”
那孩子边说边咂咂嘴,只是神情中不见惊恐,平静的有些吓人,丝毫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反应,不,也不是一个正常成年人的反应。
孩子就这月光走着走着一个不注意,被路边横过来的一只手绊倒,嘭的摔在地上,索性她个矮腿短,一下子扑在那只手的主人身上,有尸体垫着,摔得不重。
“哎呦,这位仁兄没死利索!”孩子喊了一声疼,赶忙爬起来,胆儿再大也不到跟死人亲热的地步,却发现这人手指微动,眼睛大睁,好似还在出气。
只不过叫她给一压,更是进气不如出气多,她虽然心性冷硬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同情心,看这人已经眼神涣散却还在拼命的喘,嘴角微动像是想说什么,她便凑过去问:“我就是个路过的,你要是有什么话想说,我可以听听,好歹能送你一程。”
那人的手艰难的抬了抬,孩子看了他手指的方向,别着一把黑金短刀,月色下闪着冷冽的寒光,即使是像她这样不识货的也能看出定是一把名刃。
她有些不明白的看着这个满脸是血已经看不出样貌来的人,困惑想,要刀干嘛?自己可不管报仇的事儿。
顺着那人的脸往下看去,一看到他的脖颈,孩子瞬间就明白了那人的意思!
那人的喉咙已被割开,但偏偏没有割断,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却呼吸每一下都是受罪!他是不愿再受苦,想求个痛快,解脱算了。
这还真是要自己送他一程!
孩子脸色看了这么多死人后终于有些阴郁,这是个什么世道,让人求死心切,她是个果断的人,沉吟了半晌,“唰的”抽出那把刀,抵在那人胸口道:“兄弟,我叫陈风,冤有头债有主,我送你痛快下去,到时你可千万要找对人寻仇,咱家心灵很脆弱,轻易不想杀人。”
那人无神的目光在看见陈风把刀抽出来的时候终于有了点亮光,欣喜地,带着点希望,好像前面是无限的光明地温柔乡。
陈风看着那人的眼睛,咬了咬牙,手起刀落,用一个孩子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把刀插入那个人的胸口。
陈风感觉到刀下那人的热量顺着自己手里的刀一点一点流逝,直到全无生机,陈风才放开紧握刀柄的手,春寒料峭,刀柄上一层汗在月色下冷冷的泛着银光。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做决定容易,心理却没这么坚强,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遍地尸体,和自己现在小小的身体短短的手脚,都让她意识到一个无论如何也不想接受的事实——
这不是梦!
元初十年,有个小姑娘,远离了和平年代的安逸,坐在又一次屠城后的晋阳城小道上,眼角泛起淡淡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