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朝堂之上,裔刖依旧神色平静,不发一言,倒是嬴政,当众狠狠的教训了冯劫一番,并声称再不许有类似的折子递上来,还说了一通“太傅实乃忠臣”之类的话,搞的众臣心中有话,也不敢再说。
裔刖的脸上依旧是平静的很,依旧不发一言。但退朝转身的一瞬间,他的眉心突然皱起,只是轻微地一皱,便恢复了平静,踏步朝外走去。
一个月前。
赵鸢儿由仆瑶搀着,站在寒冬的天气里,长袍无意间被风撩起,却没有撩乱她乌黑的发丝。
荆轲与这宫里的一个小侍卫有些交情,便时常提携着,也用心教过他一些功夫心法,虽不是上乘,但在这宫中却是足够用了。
而这个侍卫,被安排在了嬴政的重华殿当值。知道了这一消息之后,荆轲便告诉了赵鸢儿,赵鸢儿立即觉得这人是个可用的人才,让荆轲带来一见,见到真人之后,赵鸢儿心中更加肯定,他是个可以用的人。
她那多疑的性子是定了的,对仆瑶和荆轲这般放心已经是她最大的限度;但人是否可用,或是可以凭着第一直觉以及荆轲对他的信任来判断的。
这个人面相生的平平,并不出众,但那一举一动都说明了他是个守规矩的人。这样的人……或是未必能够轻易被她说动吧?但只要能够说动,便能效忠,这点她倒是可以判断。
“你……叫什么名字?”赵鸢儿站在哪里,问。
“微臣叶斌。”
“在重华殿当差多久了?”赵鸢儿保持着漫不经心的语调。
“不过当了半个月的差事。”叶斌到也是沉稳,她问一句他才答一句,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也是个多疑的性子。
“重华殿的人待你可还算客气?”
“大王恩德,无人敢造次。”
这一句,却是让赵鸢儿抓到了转机。前面的话他都是老老实实地问一句答一句,而问道这个问题的时候,却含糊而过。听起来,像是重华殿在大王的脚下,守卫自然也是千挑万选,不会出现什么欺凌新人的现象;但加上了“大王恩德”这几个字,倒是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天子在内,自然无人造次。”赵鸢儿虽是心中惊喜,但还是保持着那样漫不经心的语调:“那么……你的家人可还安好?”
这中规中矩的侍卫的肩膀终于耸动了一下,继而声音似乎也有些沙哑,但尽量保持这稳定:“家中只剩老母……身子不好。”
他肯将后面四个字说出来,赵鸢儿便又多了一份把握。无端端地,谁会将自己家中的情况随意乱说?定是家里苦的撑不下去了,才会犹豫之后,又将这话说了出来。说到底,不过是想有个人能够帮助自己罢了。
“你是宫里的侍卫,家中即便只剩老母,也该是有名医为你母亲治病才是,怎的就不好了?”赵鸢儿道。
终于,叶斌抬起了头,道:“恕微臣冒犯。”他说的,自是自己未经允许将头抬起来看到了她的脸,然而,他却是面无惧色,道:“主子高高在上,怎么懂得下人的苦?微臣虽在宫里当差,但因着出身多少被人排挤,月例刚发便被搜刮干净,只剩一点连自己都差点活不下去,若不是荆轲帮衬,微臣自己与家中老母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赵鸢儿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说,荆轲时常帮衬你?”
叶斌大着胆子说完了这一番话,本就心里打颤;他听说过这位赵良人,一个进了冷宫还能出来的女子,外头关于她的消息只有她当韫迭宫副掌事时的模样,处世周到,待人温和,自然,还有……每个心性,听到自己成为良人便喜不自禁地晕了过去;而今日自己见到的这个女子,却是与传闻的不大一样。
她一句一句散漫地问着自己问题,声音缓缓磨过他的耳朵,却是字字力道千斤,一字一字落在他的耳朵里,若不是荆轲之前就交代过,自己恐怕撑不到这个时候便将事情全都交代出来了。
现在眼前的良人这样问自己,他又怕连累了荆轲,更担心自己说谎会被她识破,便老实回答:“是,荆轲好仗义。”
“荆轲自己也只是一个侍卫,就算是韫迭宫的侍卫月例也比不上重华殿,何况他那点月例,怎么经得起你们两个,还有一个老母亲的开销。”赵鸢儿拢了拢长袍,今夜有些冷,但非宫人不得进妃嫔的屋子,否则便会引人嫌隙,她也只好站在外头见他。
叶斌的心里顿时一沉,赵良人将话说道一半却没有说下去,他也不能硬生生接口,只能是伏地不去看她。在这寒冬腊月,冷的连人哈出的一口气都好似会被冻住的天气里,叶斌居然感到自己的背上出了汗,连额头也没有幸免,滴滴的汗珠都开始冒出来。
终于,赵良人开了口:“我虽只是一个良人,但月例却是比你们要多得多,加之本就在宫中,我的月例自是放着无用,或许,我能为你稍稍承担一些。再者,我会让人,派太医为你母亲治病,你便可放心地为大王做事,不用瞻前顾后地,扰了心神。”
听了这话,叶斌仿若听了天恩一般,头磕在地上“砰砰”地磕了两个头,口中念到:“多谢主子,多谢主子!”然后抬起头,道:“主子这般为微臣费心,微臣感激涕零,但凡主子想做的事,微臣必定护其左右,为主子尽绵薄之力!”
赵鸢儿轻轻笑了一声,叶斌也揣摩不透到底是什么意味,但他依旧挺直了脊背,那黑亮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赵鸢儿却脚步轻移,暗灰的袍子在叶斌面前划过,只听她的淡淡地对仆瑶说:“先将我两个月的月例给他,明日传胡太医来见我。”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屋内走去。
仆瑶应了一声,看到了叶斌那倔强的神情,笑了笑:“良人便是这般的脾气。她心善,见到人有难处自然会帮衬,但咱们都是有心的,自然是要懂得感激不是?”
赵鸢儿已经走了,叶斌也从地上站起来,,看着仆瑶,道:“这是自然,良人大恩大德,自是该时刻铭记于心!”
仆瑶见他说的诚恳,脸上的表情也是真真的,便又是一笑:“他日良人若是有需求,还望您多照拂。自然了,跟着良人便是良人的人,只要你不犯下大错,良人自是保你无忧;这宫里……”突然,仆瑶叹了口气,道:“这宫里的事情,不是咱们能懂,还望您日后小心,哪怕是为了良人。”
叶斌倒是个真性子,立即便硬声道:“良人的恩情,我不会忘!姑娘放心,在下说到做到,只要良人吩咐,在下必定在所不辞!”
仆瑶看了看,终是放下心,福了福身:“夜深了,两位再叙叙旧,良人那边我便要去服侍着了。”
一直站在一边没有说话的荆轲在这个时候才说:“早些回去,别着了风寒。”说完,他的脸上立即浮现两朵红晕。显然,他自己也不是很适应这样的问候,但他还是说了。
仆瑶心中立即涌上一些暖意,但看到他的脸时也是忍不住便笑了,缓了缓,道:“你也是。”
这三个字包含的信息太多,荆轲心中也涌上了暖流,嘴上却不肯表现出来。仆瑶笑了笑,然后朝着赵鸢儿屋子的方向走去。
她走的又急又稳,一会儿便不见。
叶斌目送仆瑶离去,看了看荆轲,笑着锤了他一下:“好娇俏伶俐的姑娘,可莫负了人家。”
荆轲现在慢慢地经得起一些玩笑,叶斌这么说也不再是会脸红的人了。
“被我拉来了这趟浑水,你以后未必就会安宁了,你可是愿意?”荆轲突然问。
叶斌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憨厚地笑了一下:“哪里就是浑水了?至少你为我寻得了一个可以让我母亲活着的机会,何况……”他的眸子亮了亮:“这位赵良人一看便知不是个简单人物,你也是看不过去了想要帮我一把,何况……”
他突然就停下不说了,荆轲等了等,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到底是心有不忍,问:“何况什么?”
“何况在这王宫里,又有哪里的水是清的?”叶斌突然苦笑了一下。
关于这一点,荆轲当真是不知晓的。他本是相国府的士人又或是……奴隶出身,一直都是在杀人和被议论之间度过的,后来进了宫里当侍卫也只是存着保护赵鸢儿的心罢了,所以关于**的浑水他真是没什么概念。
因为,赵鸢儿的心,根本不在**。
见荆轲一副不理解的模样,叶斌苦笑了一下,道:“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你与赵良人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答。我说过,不论多艰苦,赵良人,从此便是我的主子。”
这倒是荆轲也没有料到的,他居然真的这么上心。本来他就是想着有这样的关系,赵鸢儿正是用人的时候,便搭个线;原先只是以为他做事中规中矩,想不到竟是这般懂得恩情的人,也是这般仗义。
既然他无悔,那荆轲也不好说什么,两人闲话了一会儿也便各自回去了。
想到家中的母亲有救,叶斌的脚步也轻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