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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熠熠,丘野绵绵,江宁府城的春日确是一天一天来到了。
林虎儿口叼半截草叶,屈腿高坐桥栏之上,俯瞰在来燕楼外忙碌的巧儿。
一尺余高的大铜水壶将巧儿的腰杆拉弯。她埋头艰步挪移,晶莹的水迹稀稀落落在地上连成曲线,分不清是壶嘴溢出的水珠,还是巧儿额头滴下的汗珠。
林虎儿实在看不过去了,吐出口中草叶,跳下桥栏。
“虎少爷?”铜壶被林虎儿夺去,放落在地。巧儿一双眼圆张。她不明白,他像盯贼似的死死盯着她瞧大半天,现在,是要帮忙吗?可,又不像要帮忙的样子啊!
“你没事捣腾它干嘛?”林虎儿颇为不满,“还装水?”他俯身品尝壶里的味道。
“虎少爷?”巧儿来不及阻拦,林虎儿已灌下一大口。巧儿低声补充:“那是要灌到饮马槽里的水,不能喝。”
“呸呸呸!”这下,林虎儿要翻白眼了!他一边啐出嘴里的沙子和草屑,一边含糊不清地抱怨:“饮马槽干了十多年啦,又不是江北,哪来的马儿?”
“我、我又不知。”巧儿委屈搓手。她见来燕楼东山墙外有拴马杆和饮马槽,当然以为有客人牵马来。谁知道那是摆设,不当真的?
林虎儿瞥见立在门口石阶上的小茶壶,二话不说,提起来仰头漱口。
“虎少爷。”耳边再响起不吉利的呼喊,后是巧儿慢半拍的解释:“那是为客人新煎的滚茶……”
“噗!”林虎儿吐出半口滚水,双掌对着舌头扇风,“烫、烫死我了!”他恨恨地蹬着巧儿,扭头跳入秦淮河里洗澡去了。
巧儿收起抱歉的表情,叉腰甜甜一笑:“呵,让你整日把我当贼瞧?”
突然,她感觉有人从身后擦过——“谁?”巧儿迅速转身,左右寻找。
她抬起右手,发现手心多了一只卷成笔管粗细的密信。
巧儿警惕避开人群,展开手中信,看到上面熟悉的笔迹:“戌时二刻、城北旧栈,见尚宫娘娘,勿惹人疑……是令娇姐姐。”巧儿再读一遍,将信纸裹着石快抛入河中。
戌时一刻半,夜色敛人。
来燕楼西侧院门借着淡淡月光划开一缝。巧儿掩门而出,直奔城北。没过一会儿,小门再次开启。
这次,露出林虎儿的笑脸,“早知这丫头有问题,看她耍什么花样!”
林虎儿刚要迈步,“呃……”却闷吟一声瘫倒了。
“姐姐,你下手太狠了吧?”巧儿站出来。
“还不怪你?幸好我不放心来瞧瞧,否则——哼!”令娇一身青翠罗裙,短绿纱垂面,婀娜飘逸得仿若河柳的化身。她对巧儿道:“快,帮我把他抬上楼去。”
巧儿吐吐舌头,与姐姐合力抬起林虎儿。
狭长院门只轻轻合拢,并未从内闩住,这让随后趁着夜色赶来的人们欣喜不已。
“胡公子,门是开的。”
“好,跟我进去!”胡打铁兴奋地咂咂嘴巴,“啊不对,你走前头,保护我!”
“是,胡公子。”
来燕楼西院,北屋楼下亮一盏烛灯。经过一日的耐心清扫,搁置一年多的小屋窗明几净、户不染尘,比起隔壁庄无颜自己住的房间还要宽敞明亮许多呢。
庄无颜亲手将溪畔野花插入小小的细颈瓶,四壁顿添生机。
“好怀念呵。”庄无颜微笑着深深吸气。自从来燕楼与她最亲近的人阿寻姑姑出嫁,北屋楼下只剩她一人居住,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大石哥对她虽好,毕竟是男子,而阿拐婆不喜言笑。至于秋水姐姐,庄无颜黯然。
秋水姐姐被虎娘看中,代替阿寻姑姑接管镇店的五弦琵琶,搬到楼上独居。日夜学谱练琴,一句话也不曾和庄无颜多说。
嗯……秋水姐姐是不是讨厌自己呢?庄无颜想不明白,为什么讨厌她。从秋水姐姐进来燕楼,她们明明同吃同住,她一直把她当作亲姐妹看待,一如她对今日的巧儿。
“嗯。”想到这,庄无颜笑了,她忍不住觉得这个巧儿丫头很有趣。
忽然,门外闪过一道黑影。庄无颜好奇推门,探身询问:“虎少爷,是你吗?”话音未落,她猝不及防地被一只粗壮的手臂勒住脖子、拉回屋里!
“嘿嘿,丑女人,还记得我吗?”胡打铁倚墙,颤动削瘦的下颚小说,“你不要挣扎、不要叫嚷,我的人自然不会伤害你。”
胡打铁口中提的人,正是单臂钳制住庄无颜的壮汉。庄无颜诺诺点头。
“孙九。”胡打铁示意壮汉松手,他凑近庄无颜的脸,咂嘴道,“啧,丑女人,我问你什么,你就好好回答什么,我胡四不跟一个丑女人过不去。”
庄无颜眨眸,这话,是不会伤害她的意思吗?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她求助似的望向宋家兄弟居住的西屋方向,听不到半点动静。
“丑女人,别白费力气了。等他们赶到,孙九早扭断你的脖子。”胡打铁先是恶语威胁不安分的庄无颜,然后伸出一只手向上指指,“我问你,人,在不在楼上?”
“人?小石哥在西屋,和大石哥在一起……”
“谁?”
“小石哥……”
“谁?”
“嗯?”
“你嗯什么?”
“嗯,小石哥和大石哥……”
“停、停一下!”胡打铁两手抓头,这丑女人在跟他东拉西扯什么东西?是他把她吓傻了,还是她压根就不怕他?
“秋水、我的秋水!她人在不在楼上?”
“秋水?”庄无颜愣住,发呆的面颊朱粉朦胧。胡公子要找的人是秋水姐姐?不是小石哥?那她该不该向胡公子提起小石哥呢?小石哥和胡公子的事虽说是秘密,可她已经知晓。胡公子他又知不知道,小石哥把秘密告诉了她?
胡打铁耐着性子吸气,挑眉再问一次:“秋水,她在哪?”
胡公子不急着找小石哥,而是秋水姐姐,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庄无颜想不通。
半晌,庄无颜眨动眼眸,连身后孙九都意想不到的是,她颊边竟显露一抹清澄的笑容道:“原来胡公子来找秋水姐姐,虎娘知道吗?”
“你、你——”胡打铁简直要背过气去!
他深夜带人潜入来燕楼,意图劫走秋水,难不成还得先通知来燕楼的老老少少?
“孙九!”胡打铁目露凶光。孙九立马勒紧手臂,庄无颜的呼吸变得艰难起来。
“丑女人,你在这少装傻充愣!下面的话你听好了,按我说的去做……”
胡打铁交待,庄无颜听着,渐渐她听懂什么问:“你要我帮你掳走秋水姐姐?”
“总算开窍了,船夫在外等着呐。”胡打铁甩手冲外,庄无颜见临水纸窗映照窗外模糊的船影。
胡打铁好不容易从庄无颜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敬畏”他的神色,他好不得意地背手放话:“丑女人,只要今晚我和秋水生米煮成熟饭,我胡四不会亏待你。我将你一并收了,日后,你好伺候我的秋水!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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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燕楼西屋,楼下早早熄灯,劳累一天的宋家兄弟安然入睡。
通往楼上房间的窄木楼梯因年久失修,踩上去“吱呀呀”响个不停。巧儿和姐姐两人一头一尾,扛着林虎儿上楼。林虎儿个头不矮,吃得又壮,可苦了两位“弱女子”。
“姐姐,我抬不动了,把他扔这儿算了。”巧儿认输。林虎儿的头磕上木阶。
“不行。”令娇嘴上说,也直起腰来休息。林虎儿的脚撞上石墙。
楼下响起谁的翻身呓语,两人僵住。
一缕暗碧影子飘过,林虎儿的身躯消失了!
姐妹对视一眼,立即登上楼,发现林虎儿已好端端地躺在他的床上。
“令娇/令巧叩见佘尚宫娘娘!”二人下跪行礼。
窗边碧裙女子转身,窗外月色初上。
“令娇。”水汽绿面纱后,冷冷声音响起,“我不是不准你,再踏进来燕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