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弱摇,秋水垂眸。离开刘府大半个月,李进宜没有如约前来。
难道他把她忘了?秋水暗笑,李进宜当真把她忘了,又如何?
她不喜欢李进宜,呵呵,那些话只是骗给庄无颜听的!
秋水把李进宜当作一项可以让生活变得更优渥的“选择”。来燕楼的日子虽好,过不了一辈子,总有一天,她要为自己寻条出路。秦淮河畔的伶人歌女,登台半辈子,最后不是嫁给年过半百的商贾作妾,便是一人孤身终老——这两条路,秋水都不想走。
回想当初,秋水一眼看上冯休的原因,从某种角度讲,是因为冯休和她很像。
他们两人都认同,女子的容貌是可以交易的,尤其当女人生得一副不可多得的美貌,比如秋水,那是多么值得待价而沽的商品。这点无颜不会懂,因为无颜从没有像她一样感受过男人投来的觊觎的目光。天生美貌,不善加利用,便是浪费。
旁人休要怪她冷酷、休要说她狡诈,世间女子若有别的好方法,秋水她的娘亲就不会抱憾而死了。
“……秋水,我的孩子……”
秋水耳边响起娘临终前的遗言:“孩子,娘年纪还轻时,有个情投意合的人。他说等他攒够了钱,就把娘从孙府赎出去和他成婚。可惜啊,男女间的恋慕,好似朝露转瞬即逝。娘等了又等,他终没出现。娘招架不过你爹的财势,给他作了妾。”
“娘,你后悔吗?”
“后悔?咳,娘后悔。娘若不苦等那几年,早些嫁进孙家家门,巩固我在家里的地位,你弟弟或许就不会病死街头了,咳、咳咳!”
“娘?”
“秋水,以你的美貌,不出多久,就有人上门提亲。我的好孩子,你要记住,万不可执迷于男女间的恋慕之情。你要为你今后的日子和子女多多着想,将来回头看,才不会后悔!咳咳咳,娘的话,你要记住……”
来燕楼外夜河纠缠远去,两岸的楼灯把河水填得满满的。
秋水的心豁然开朗,独自默念:“娘,孩儿记住了。”
“秋水姐姐?”庄无颜问。
秋水一把抓住庄无颜的手,之前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方便她开口对庄无颜说:“无颜,你帮姐姐一个忙好不好?”
“嗯……”秋水姐姐很少要她帮忙的,庄无颜想,定是一件对秋水姐姐很重要的事,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我帮。”
秋水柳眉一扬,她就知道庄无颜得答应她。既然,李进宜是她此刻最好的人选,他惦念她也好、忘记她也罢,秋水都要想方设法引起他的注意。呵,秋水浅笑,心中谋算,想来也是探囊取物吧?
毕竟在刘府时,他亲口承认:他对她,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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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春寒,庄无颜揉搓两手,面前铺展金陵不夜的横街。
她探手摸摸袖内,秋水姐姐写给李公子的信笺还在;她又伸手拉拉裤腿,大石哥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太宽大了。庄无颜没空挑三拣四,代秋水姐姐送信去李家要紧。
“无颜,姐姐真的好想念李侍郎,你为姐姐送封信好不好?”
“嗯……”
庄无颜傻傻应下。等过了半刻,她换上一身男装,人独立横街夜色,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力不从心。她本来想得简单,走快些,走到李侍郎家,然后把信交给门前家丁。若有回信,她就站在门外多等一会儿……
“呼。”庄无颜吐气,身旁三五丫鬟拥着贵夫人经过,鼻头飘入浓浓的脂粉香。横街上红橙粉绿的重重灯火,不似为了庄无颜点亮。庄无颜住在秦淮河畔十八载,对于眼前光景,仍很陌生。
“李府啊……”庄无颜边走边东张西望。
秋水姐姐说,李相在横街有处宅第,不晓得具体是哪一间。庄无颜伸长了脖子瞧,横街上,每条向外延伸的巷子口,都能望见数桩贵气十足的石鼓朱门。庄无颜不识字,只得先找一家来问问。
“这位小哥。”庄无颜虚挡左颊印记,想起她现在是“男儿身”,忙压低了嗓音说,“请问李侍郎的府上——”
门口家丁一听,接话道:“李大人家来的?快请快请!”
“呃?”庄无颜惶恐,这么凑巧?她开口询问的第一户人家就是李侍郎家?庄无颜捧面歪头瞧门匾上的两个金碧大字,左面一个像是“府”,右面一个是……
家丁催促:“别耽搁了,我家老爷等着呢!李大人是乘车来,是坐轿来?”
“嗯?”庄无颜一愣,浪费掉最后宝贵的时机。紧接着,下一刻,家丁弯腰冲向门外高声问候:“呀,九公子回府了,怎么不提前差人通报一声?”
——九公子,偌大的金陵城,庄无颜只识得一位九公子,该不会有那么凑巧的事。
“今日兴起,就今日回来了。”冯休摆臂走近,“府门怎么还不关,在等客人?”
“是啊,老爷趁明早动身之前,约了李侍郎上府做客。”
“哼,准没好事……”冯休的口气听来不怎么高兴,顺手将一包衣物往庄无颜头上一抛,吩咐道:“你,跟我回屋去。”
庄无颜动也不敢动,冯休大步走过她。直到庄无颜亲眼瞧见冯休的背影,才弄明白,门匾上的两个大字是“冯、府”!天,撞上谁不好,偏偏撞上了冯休?
冯休见门外瘦弱又邋遢的黑影没有及时跟来,回头斥令:“快点,你磨蹭什么?”
她不是冯家的人啊,庄无颜求助看向家丁,家丁背道小跑出迎:“哎呀,李大人怎么一个人骑着马就来了?我家老爷在内恭候大人多时,小的帮大人牵马引路!”
“噗咝——”颈后,马儿的鼻孔对着庄无颜喷出阵阵热气,庄无颜进退两难。
“嗯……秋水姐姐,你牵挂的人就是李侍郎、李公子吗?”
“刘府那晚,李公子与我约好,在来燕楼见面。他却没有来,我很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无颜,你就当帮姐姐一个忙,姐姐以后会还你这份人情。”
“嗯,好。”
夜阑人静,冯府门前六盏燃烧的长灯炽亮如电。庄无颜抬脚,果断迈入冯府的大门。或许,不是事情太凑巧,而是老天爷在暗中帮助她。虽然说放弃很容易,转身跑掉就好了,但她不想放弃。因为,秋水姐姐在来燕楼等着她的回音。
“李大人,快里面请!”
庄无颜默不作声地闷头跟上冯休。她为了方便夜行,换上了大石哥的衣服,不会轻易被他认出来。再说,冯休有啥可怕?上次见面时,他还被她一拳打得鼻血直流呢。
入府不多远,李进宜随家丁岔路而行。庄无颜用心牢记每一步,她计划先把冯休送回屋子,再抽身返回,去找李侍郎送信。
脚下曲折石子路“嘎吱吱”作响,深暗草木丛缠绕回廊的点点微光。
冯休走在前,庄无颜小心跟在后,不一会儿,她开始预感不妙。冯府的灯光,大致遍布中线一带,而冯休领她走的全是背离灯火、一团漆黑的小路。怎么瞧,都像是他故意去往府中最偏僻的角落!
“怎么办好呢?”庄无颜心里嘀咕。那晚,刘府后园发生的事仍历历在目,冯休是个危险的男人,她不得不堤防。庄无颜斜眸走着,暗作打算:……十步、再十步,见不到烛光,她就甩下冯休、扭头跑掉。
“你——”冯休豁然回身,庄无颜慌张埋首。
“你愣着干嘛?还不快进去点灯?”冯休酸溜溜地不满嘟囔,“哼,来了一个小小的李侍郎,家里兴师动众的。本少爷大半个月没归家,也不见有人来驸马府询问呢!”
“点、灯?”庄无颜抬眸偷瞧,脚下小路穿透前方薄薄一层整齐如划的墨竹屏,竹屏后,五六间白壁灰瓦屋错落掩映。那是冯休的住处吗?冯家上下,比起刘承勋的府第朴素许多,可竹屏后的几间屋子,似乎太过简朴了。
“刺啦——”火折滑动,主屋由盏盏烛火逐渐点亮。
庄无颜始终背对着冯休忙碌。冯休的屋子,从外看来简朴,进到屋内,尽是些精巧的摆设,好像件件都很名贵的样子。
“九公子,我退下了。”庄无颜双臂垂膝,惴惴请示。她不想冒险和冯休独处。
“嗯嗯。”冯休摆手。庄无颜退至屋子的一半,冯休忽然拦住她:“等等。”
“你去叫下人来,给我送些洗澡的热水,再烫一壶好酒、摆几碟小菜。哦,对了,新鲜的果子也送来一些……”
庄无颜听得背后冷汗直冒,好在冯休转过身去、低声叨念:“哼,我走几日,屋里的人都偷懒去了,真是一群势利的狗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