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顺理成章,慢的理直气壮。
这是从省城发往特区的2283次列车,因为乘客不多,车厢里显得空旷些。
对于在香瓜山土生土长一辈子、到过的最大城市不过骆马的老楞来说,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稀奇,脸上的褶子不时绽放成一朵菊花,又不时拧成一圈年轮,沙发背椅、茶叶蛋、方便面、火腿肠……
刘小兴有些烦他,因为老楞吃东西的时候老是啪叽啪叽,动静弄得挺响,惹得边上乘客阵阵偷笑,刘小兴又不好明说出来,悄悄提醒了几次老楞仍旧至若惘然,索性由他去,凝视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脑袋乱乱的,闭上眼却又睡不着,面前放着一只搪瓷茶缸,不时抿上一口。
计算着日子,现在是1987年5月2日。
按照刘小兴原本的设想,还要在瓜洼干上一段时间,等铁路施工之后再考虑离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是自己太幼稚还是太愚蠢,或是自以为是,他也说不清楚。
下一步的计划,刘小兴要带老楞到南方去寻找机遇,孙有道打算介绍他到南方的战友那里,被刘小兴婉言谢了,这么大的一个中国,难道没有我的立锥之地?
笑话,就怕这支锥子能把地球给钻个洞!
“吱——”
一阵金属咬合的摩擦音传来,火车又停到了一处车站,刘小兴看下站牌再看看手中的地图,十个多小时才走了三百多公里,估摸着到特区还要三天多的时间。
“泡面、火腿肠、大大卷、报纸啊——”
几名游动小贩窜到车窗边叫卖,老楞凑过头去,和商贩研究起大大卷,“泡泡,这糖还能吹出泡泡来?你吹牛吧!要不你吹个我看看……”
刘小兴暗暗偷笑,没有去阻止老楞和小贩的扯皮,这时车站等候的乘客开始上车,一名穿着粉红色连衣裙、马尾辫、五官精致的姑娘步入车厢,车厢内顿时为之一亮,手持车票睁大眼睛寻找座位,一直走到刘小兴的对面,老楞跪在硬座上撅着屁股和小贩讨价还价呢,“先生——同志——”声音婉转,夹杂着闽南口音。
姑娘喊了几声,老楞根本没在意,丝毫不以为是在喊他,刘小兴扯扯他的肩膀,老楞这才回过神来,掂掂手中的大大卷得意地说:“一块五被我砍到八毛,咋样?”
刘小兴没好气地说:“你死过来,给人家让座!”
老楞不情愿地说:“这么多空位,干嘛非要坐这个?”原本他准备和刘小兴一人一条长椅,晚上躺着舒服,待转过头来见到貌美的姑娘,老脸禁不住微微一红,急忙从位置上爬下来,用袖口擦擦座位上的脚印,“姑娘,你坐。”
姑娘抿嘴笑道:“谢谢!”
老楞挤到刘小兴身旁,笑笑说:“姑娘这是要到哪儿去?”
“特区。”
“哦,咱们还顺路呢!我们也去特区。”
姑娘笑笑没有说话,从旅行包里掏出一部随身听,戴上耳麦闭目养神,老楞看得一愣一愣的,戳戳刘小兴的胳膊低声问道:“小兴,这丫头戴的是啥玩意?怎么跟邮局里通讯员似的?”
刘小兴不经意瞥了一眼,“随身听,放磁带的。”
“随身听?干啥用?”
“就是听歌啊,那个是耳麦,戴上就能听到声音了。”刘小兴瞧瞧牌子,“七八百块钱吧,骆马县里卖的还少,上次小军要买一部,干妈没舍得。”
老楞一听这么大点的小玩意七八百块,倒吸一口冷气,咂咂嘴也不说话,顿时明白人家不理睬自己的愿意,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人比人气死人呐!刚才还准备把大大卷拿出来显摆的,连忙藏了起来,自己这点东西根本不够人家看的。
列车停了约十分钟,再次缓缓启动,再次踏上漫长的旅途。
火车慢慢地钻进蜿蜒群山之中,两面苍峰翠岳,岗峦耸立,在悬崖峭壁上,一棵棵倔强的青松刺破乳白色的云雾,在轻微山风中婆娑,依山而建的火车道盘盘曲曲,望不到尽头。
刘小兴端起茶缸,满眼的林涛绿海,让心情舒缓不少,刚要抿上一口,邻座两名妇女的对话让他的心情跌入了低谷。
“侬阿晓得个?昨天省城施大全家带儿媳妇,乖乖隆地洞,一长溜的轿车占了满条街,迎亲的鞭炮响了一个下午咧!”
“啊?就是那个省委副书记施大全?”
“对喽,听说他家儿子是国家报送到香港读书的咧,谁做了他家的儿媳妇真是——兹兹,掉到蜜缸里喽……”
此刻的搪瓷茶缸似是变成了施露露的脖子,胳膊上青筋毕露,刘小兴面色凝重地看向窗外,坐在他对面的姑娘假寐的双眼睁开,顿时瞪得老大。烦躁的刘小兴对老楞说:“你看着,我去厕所一趟。”
茶缸被重重地放在,刘小兴匆匆而去,他的意思是让老楞看着旅行包里的钱物,落到姑娘耳朵里却是另一番味道,姑娘的美目依旧瞪得老大,因为搪瓷茶缸上赫然烙上了五只手印,老楞不解地看向姑娘目光落处,心疼地叫道:“这个败家玩意,四块钱就这么被他糟蹋了!”
不知抽了几支烟,直到外面有人不耐烦地连连敲门,刘小兴才从车厢厕所里出来,一名三十来岁身穿碎花褂的少妇带着个七八岁的娃娃堵在厕所门口,娃娃一身小海军装,在这个年代很流行,鼻梁上居然还挎着一副小墨镜。
少妇的模样倒显得周正,只是粉擦的比较重,白扑扑的面孔上依稀还能看到原来的小麦肤色,扑鼻的浓香让刚从厕所出来、鼻孔里还冒着烟的刘小兴都觉得瘆的慌,甚至有些发晕。少妇见刘小兴出来,面带微笑说:“大兄弟,你是不是在里面坐?”
刘小兴打量一眼,淡然地说:“嗯。”
少妇依旧满脸笑容:“俺给你商量个事,俺本来是坐十一号车厢,可这孩子非要到这车厢来,俺有票,哝,咱能不能换换?”
刘小兴不耐烦地道:“倒霉孩子不听话就要揍,哪能随着他!?”
“俺给你加钱。”
少妇说着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大团结,这让刘小兴更是恼火,没好气地说:“你当我要饭的啊!”头也不回地转进车厢。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长时间的旅行让乘客们昏昏欲睡,刘小兴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他突然发现坐在对面的姑娘神情似是很不安,不时往乘务员值班室跑,又不时失落而回,老楞悄悄地问刘小兴:“她是不是那个来了?”
刘小兴楞了一下,转瞬明悟,哑然无语。
而那少妇也终于换到了票,坐在刘小兴座椅过道对面的位置上,刘小兴没有仔细观察,待过了一阵发现一个问题:那孩子特别安静,一直趴在车窗边一动不动,根本不是少妇所说的那样调皮。挠挠下巴,刘小兴将旅行包从行李架上提下来压在身底,包里可是他的全部家当。
列车仍旧在深山中哐吃哐吃地前进,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严严实实地笼罩着整个大地。原本叽叽喳喳、吆喝不断的车厢里也安静了下来,只有少许的低声细语,列车乘务员走过来对姑娘说道:“今晚你就将就下吧,卧铺满了,明天才有空位。”
姑娘还想要请求一番,乘务员已然快步离去,躲到自己的值班室里反锁房门找周公去了,刘小兴顿时觉得稀奇了,怎么今天碰到的都是要换票的,有些诡异。
老楞倚在座位上开始打盹,手里还攥着大大卷,刘小兴靠在窗户上,右手伸进旅行包想把燕卿的照片掏出来,却发现姑娘的美目死死的盯着自己,眼神中恐惧、警告、不解相互交叉,嘴巴翕动,似是要喊出来一般。
刘小兴将手掌收回来,低声问道:“你不会把我当贼了吧?”
姑娘不说话,把旅行包抱在怀里,小手抖抖索索地寻找包里藏着的那把修眉剪,双眼依旧警惕地看向刘小兴,仿佛在说:“你要是敢动我,我就喊人!”
哭笑不得的刘小兴纳闷地自嘲说:“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当成贼。”拉开旅行包的外口袋拉链,老楞立马被惊醒,胡乱问道,“谁敢动我的包!”
刘小兴真不知是夸他还是骂他,这不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低声喝道:“你睡你的!包我看着。”取出一份身份证明递到姑娘面前,“哝,这是公安局给的身份证明,上面有我的照片,我可是大大的良民。”
姑娘狐疑地看向盖着大红印章的身份证明,再端详刘小兴一番,轻轻把证明推过去,一双眼睛向夜沉沉地窗外看去,刘小兴知道再解释也没什么用,得了,等明天你换了座位再说吧。
时间随着火车的车轮不紧不慢地前进,有些困意地刘小兴歪坐在位置上,守着夹在拐角的旅行包,鼻尖忽又传来阵阵香气,眼睛眯开一些,那名少妇居然在半夜里搽起粉来,小孩子倚在她身旁,睡着了眼镜也没有摘下来,一只小手不经意地落在少妇的胸口,少妇随手打了出去。
刘小兴的嘴角浮起一股笑意,浓香飘散在整个车厢,令人有些沉醉,刘小兴暗叫一声不好,将脑袋埋在旅行包上,吸着假皮的味道。
在他身后,老楞鼾声大起,一般来说,老楞只有深睡的时候才会打起震天的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