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笑,病如西子,两靥含愁,弱柳扶风般惹人怜。
艳色天下重。满殿的男人看得蠢蠢欲动,这江南的美人儿就是别有媚骨,一颦一笑都风情万种。
瞟眸龙座上的赵光义,永宁稍松了口气。还好窅娘急中生智,藉由金莲台做推托,不然,今日在这殿上,这舞是献也得献,不献也得献了。
满朝文武皆在,辽主耶律贤也在座,赵光义总不致大发雷霆之怒。他才登大宝,本就人心难收,断不会动不动就杀伐,至少在这一两年内会收起他的残暴不仁,别看他折辱她的皇兄,甚至想要斩杀掉李煜,今日却不是杀人的好日子。
赵德昭与那厮儿争口舌,赵光义也没动怒,可见他并非无所顾忌,为收服天下民心,坐稳他的皇位也罢,为他一代圣明之君的帝誉也罢,他还不会轻易动她的皇兄,永宁看巧了这点,暂且安心不少,只要尽快救走她的皇兄,即使是过粗茶淡饭的清贫日子,也好过囚禁在这金丝笼里危如累卵。
这趟汴京之行,原只为前来见一面李煜,可是这会儿,永宁却改变了心意,心生了想营救李煜逃离汴京之念。见此种种,她不忍亦不舍再扔下他留在这里,继续日日年年饱受百般羞辱,这对一个男人来说,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至于如何行事,则须与孙广、春桃仔细商酌,只是情势紧迫,还不知会在汴京呆几日,怕是容不得从长计议了。
赵光义凝睇下首的窅娘,半眯起了龙目。这个女人竟不畏他,宫中的人哪个不知,他眯眼就是他龙心不悦了,她却不避不惧地迎视着他,还欠身在那笑得轻扬,宛似一朵白莲出水,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
明媚妖娆的女人,他见的多了,便如那花蕊夫人,他也曾一亲芳泽。明艳端庄的,他身边也多的是,李贵仪、李夫人二人俱当得起韶颜雅容,王侍御更是个画中娇,可这个女人却挑起了他男人的征服欲,立下就想把她占有入怀,听宫人说她有一双状如新月的小脚,他枕榻边上的女人,还没一个裹足的……
赵光义眼底赤.裸.裸的情.欲,看得窅娘心寒,强忍着不屈软。若她不应声而出,就会累及她身旁那个温润如玉的男人,她不能助他帝业宏原,又怎能祸及他?古有越王勾践破吴归,卧薪尝胆谋复国,她信他终有一日也能再回金陵,再现江南盛世,为了他,倘要她去做那第二个貂蝉,她也无怨。
殿中气氛,微妙的窒人。
“中原女儿家,也不尽是娇滴滴!”耶律贤笑看了眼旁座上的小周氏、黄氏,向李煜举了举手上的酒樽,“君,好生艳福!”
他不似是话中有话,亦非讥讽,李煜却觉愧悔无地。艳福不浅又如何,他已是个亡国之君,这话让旁人听着,只会唾弃他耽于美色而亡国。
赵廷美斟了樽瑞露珍,酒不离口:“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美酒美人儿当前,吾等何不也风雅一回,行个酒令……”数九寒天,他却折扇轻摇,“‘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舟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众妇婢又有多人羞煞了双颊。如题老妪能解的曲令,哪个意会不了其中的情趣,尤其是那后半曲,不知点中了多少闺怨,惹人绮念,如若哪日在池苑巧遇了这位风流尔雅的齐王,是不是也该“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吟罢,他眼角浸着浓笑,看向斜对座的赵德芳:“四郎也助个兴!”
赵德芳正心不在肝上。一进殿,永宁就站去了殿门边上,他也知她不能跟他一直走上殿,可入了座,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人群中寻她,看她时而颦眉时而蹙頞,愀然不乐,他坐在这儿也为她心不在焉,没成想赵廷美有此一提,还把他扯入局中。
赵廷美既以采莲为题,为合题,他也应和一首,拈一首前人的《采莲曲》难不倒他,但要应情应景还要给人留有余地却要斟酌一二。赵廷美显然有意为李煜解难,他与李煜纵谈不上交情可言,成人之美未尝不美,权当做个人情。
永宁侍立在门角,还在思虑如何带李煜逃出汴京,敏察到两道目光向她同时投来,她一抬眼就对上了赵廷美那双笑意浓浓的桃花眼,及赵德芳那双来不及移开的凤目。莫名的,她亦慌乱了几分。
从入殿她就一门心思扑在李煜身上,虽知赵德崇、赵德昭不时在留意她,连带李夫人、赵德昌间或也会往她这边扫两眼,却没发觉赵德芳的目光竟也一直黏在她身上,永宁本以为,入殿后赵德芳就顾不上理睬她了……想是赵德芳在席间的异样,连赵廷美也发觉了,故才出题转移他的心神。
看殿上的情势,赵廷美与她的皇兄之间好像也有点浅交。赵廷美一而再的为她的皇兄解围,真待救她的皇兄逃离宋宫时,说不定还能找他从中相助,过后须寻个机会先向李煜问个明透为宜,万莫再信错了人,救人不成反败露,她一人暴露了是小,但牵连到孙广、崔氏等人是谓大,知情不知情的,都牵扯甚广。此事须是慎之又慎,一子落错,可就是几条乃至十几条几十条人命的事。
永宁思绪万千,却听赵德芳那温润的声音已在低缓吟道:“‘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赵德芳含蓄一笑,淡淡环目在座诸人,“吾与叔父两曲,乃为引玉之砖,何人来接下一曲?”
群臣伏首在下,没个敢吭声的。前头的这两人,左为当朝齐王,右是先帝的四皇子,虽说他二人的两首曲是拈了前人的,前个出自“诗王”白居易之手,后个出自“诗仙”李白之手,但却说成是在抛砖引玉,这叫其等这些为人臣下的哪还敢往下接。行的虽是酒令,尊卑却有别,何况龙颜还没解颐,比较之下,还是埋头跪在下头为妙,便由着上座的几个王孙折腾去,龙颜悦了,反正其等也能沾个光再坐回去吃酒赏乐,反之,一旦龙颜大怒,好歹也不干其等之罪。
“重光不妨来首。”
无人应题,赵廷美笑眼示向李煜。
李煜怎会不解他的话意,赵廷美显是在点提他,让他以一首采莲曲代为助兴,以免却窅娘的献舞助乐。赵光义存心刁难,意欲折辱他早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赵匡胤还在位时,赵光义就曾在赵匡胤面前播弄是非,但今时一日,赵光义坐上了这个皇位,今日又有耶律贤在场,他也不能太过拂逆圣心。难为赵廷美为他周全,他也不好有负于人,他来接曲,总好过窅娘献舞。
“如此,重光便献丑了。”李煜顺势揖了礼,一作谢礼,一作还礼,直立起身。
“重光此言,岂非言重了!”赵廷美笑睨向四座,“这在座诸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重光不止精于书画,谙于音律,更工于诗文,词尤为五代之冠也!”
殿上气氛为之一转,颇有些以文会友之气。
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李煜也坦然处之,他与赵廷美当日在汴口的君子之交,在今日已成了尔汝之交。
“齐王称誉,愧煞我也。”他旋即执过窅娘纤白的柔荑,“‘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相逢畏相失,并著木兰舟。’”
窅娘一颤。她的小手被李煜的大掌轻轻我在手里,许是吃了酒的缘故,李煜的掌心竟似火热,烘得她轻颤不已。他吟时有情,诵时含笑,就算此刻不过是在逢场作戏,她也该知足了。有他一句“相逢畏相失,并著木兰舟”,她还作何它求?
他二人深情款款相对,永宁看在那,心头不由得涌上酸涩,甚为悲喜交加。李煜应和的这首《采莲曲》,乃乐府旧题,为《江南弄》七曲之一,可谓最是应得现下他所处的处境,身陷囹圄,委肉虎蹊。
若鼓琴奏之,“玉”、“金”二字一拨一捻间,尽可绘出江南水国碧波风光,及那绵绵思乡之情,“争”、“乱”二字一劈一托间,时下的乱局,尽浮水面,永宁耳边仿忽又听见了那把烧槽琵琶所奏出的久违的天籁之音。至于后两句,如若她的皇兄也能和窅娘如那并蒂莲,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也是她乐成所见的。
毕竟,窅娘是个性情女子,且对她的皇兄有情有义,远比只会狐媚男人而不知礼义廉耻的女人,更值得人怜惜。她的皇兄当知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