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深情的凝望着窅娘,温柔尽现眼底。
窅娘盈盈抬眸,水光浮动,玉颜艳春红。
二人眉语目笑,目眙不禁,才子佳人,羡煞人眼。
群臣中不无叹惋的,可惜了如斯一个妙人儿,就这么跟了一个亡国之君,倾心于他。但话又说回来,即便她这朵名花没主儿,也轮不到其等这些下臣采撷。
小周氏趺坐在那,星眸微垂,樱唇紧抿着,心中不快至极。今日在这大殿上,窅娘出尽了风头,若早知她这般招男人的眼,就该把她留在宴春阁。
黄氏半跪在边上,看一眼小周氏,再抬眼看看李煜和窅娘两人,李煜望着窅娘,竟是满满的情意脉脉。打从金陵来到汴京,李煜整日借酒浇愁,遣愁索笑,再不像当年那个明俊蕴藉的花间郎君,当日赵匡胤屡召他北上,他均辞不去,今日为了周护窅娘,他却甘为宫宴助兴。
人心都是肉长的,窅娘的痴情意笃终是打动了李煜的心,她也为他二人欢喜,昔日在江南,除了周娥皇待她的那份情义,窅娘与她亦算投缘。黄氏早就看出窅娘对李煜有情,只是周娥皇薨的早,小周氏是个悍妒的,这些年连她在小周氏面前都是委曲求全,窅娘以歌伎的名头待在李煜身边,小周氏已视窅娘如眼中钉,窅娘倘是做了李煜的女人,小周氏只会越加容不下窅娘。
三曲《采莲曲》赋罢,底下的人各怀心思,众臣子敛容屏气,赵光义正容亢色在上,这场宫廷盛宴,却不见得就会冷场,反而照是语笑喧然。
耶律贤最先拊掌而笑:“‘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耻辱是男儿。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哈哈哈……中原果是多才俊!”
他这首《题乌江亭》,乃出自“小杜”杜牧之作,并不与前头的三曲《采莲曲》相应和,让人听着,却十为的意味深长,内藏机锋。
“可汗也知这行酒令?”赵廷美朝耶律贤举樽,看似只有这手上美酒才是他所好的,旁的人事都与他无干一般。
耶律贤端起酒樽,和赵廷美对饮了一杯,只听他身旁的那髡发胡儿慢条斯理道:“今人饮酒,不醉不归,古人皆然,唯醉必由于劝酒。古人习以冠带劝酒,劝而不从,饮不尽兴,自生佐饮助兴之趣。所谓‘酒令’,由此而生,沿习成俗,及至李唐,但凡饮酒,则必成令。吾以为,敛行节制,方不失为大雅,齐王意下呢?”
那厮儿语不惊人死不休,永宁侍立在门角,冻得有些发抖,两条腿也快站僵直。她还真是小觑了这厮儿,他竟也是个知书识文的,其实,从他跟赵德崇的那一席“燕乐”之争,亦庄亦谐,就已表实那厮儿的确不是个寡见少闻的莽儿,可是在竹林,他却对她那般无礼,简直就是个粗鄙小人。
赵廷美长目轻挑,看向了耶律贤身旁的髡发胡儿。永宁不经意间看到,席间还有一人,亦挑眉望了眼那厮儿,却是王侍御。
“不得无礼!”耶律贤低斥。虽是呵斥,话中却听不出半点责斥之意,听似反带着几分嘉宠。
赵廷美看似倒是不以为杵:“可汗身边,端的济济有众!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古人诚不欺我也,非虚言也!”
二人旁若无人般豪饮大笑,看去相谈甚欢,赵光义及其百官则被晾在了一旁。见此情状,赵德崇尤为气愤不平,耶律贤竟在殿上大谈阔论败乃兵家常事、卷土重来,肆欲策反李煜,他这个仲父竟还与耶律贤笑饮,目无皇威,是忘了今时今日坐在那个皇位上的人是谁了!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赵德崇嘴角扯起冷笑,“仲父虚怀若谷,犯而不校,却是有人气度凡凡了……”
他话音刚起,袖襟就被人拽住,低头一看竟是赵德明暗里在拉他的衣袖。赵德崇皱眉,赵德明平素是个寡言的,却偏得赵光义喜爱,与他并不亲厚,正纳闷,却见隔着赵德明挨坐着的赵德昌,手搁在食案下在向他摆手,方了然原来是赵德昌在跟他打哑谜。
他兄弟三人之间的拉扯,尽收于别人眼中。
赵德崇话里夹枪带棒,有人也不肯善罢甘休。
“想君小时,必当了了!”
少顷,紧跟而起的这声低嗤,令得殿上沉寂一时。
永宁瞟了眼左上首的席位,那厮儿今日是与赵德崇杠上了,赵德崇年长好几岁,他讥诮那厮儿小时聪敏大了未必是成大事者,想必赵德崇也不会料及那厮儿竟反唇相讥的这般快,竟立下反诘于他。就因他二人逞口舌,赵光义才折辱她的皇兄,这两人斗气,却害人于无形,叫她恨得牙痒,是个男人何不拔刀一较高下,也省却唇枪舌剑,却把不相干的人刺成刺猬。
小小胡儿竟一再挑怒自己,赵德崇已是面色铁青,双拳握得脆响,赵德昌忙又暗示他万莫冲动。如因语出不敬,扫了今日的宴兴,引起两国兵戎相见,岂非犯下大过失,刚刚他才在食案下急扯了扯赵德明的衣襟,赵德明智敏,故才按下了赵德崇。
满殿寂然不动,胶足了古怪。
“大汗请!”
那边,赵廷美又与耶律贤敬起酒来。
“齐王请!”两人继续来言去语。
李煜执着窅娘的手,下立在那,宛若一双璧人,看去却比跪了一地的满朝文武及众官妇反要洒然。永宁暗暗咬了咬牙,赵光义虽没让她的皇兄和窅娘坐回座席,至少她的皇兄不是下跪在那。
“陛下,臣斗胆,大辽可汗此番来吾大宋,既有意与吾大宋交质,何不借着今儿这盛兴,共结两国之好?”赵普侃然正色,空首在下。
他此言一出,百官窃窃声渐生。
永宁微怔,之前只知今岁上元节北辽也遣使来贺节宴,却不知耶律贤此行竟为两国交质而来。
天子式微,礼乐不复,故有了“质子”一说,历朝历代,交质多见于小国对大国的臣服,以受制于敌国,秦汉三国都曾有过交质,如今辽、宋竟也效仿这个。
“不知可汗意下如何?”赵光义这才开了金口,仍未展颜。
耶律贤搁下酒樽,哈哈一笑:“吾儿文殊奴,久慕中原风俗人情,要来走上一番!大宋皇帝盛情难却,便却之不恭了!”
与他同席而坐、着一身赭黄长袍的胡儿随即起身:“文殊奴拜见大宋皇帝!”
那胡儿的嗓子有点哑,举止亦谦恭,不失为有礼,但不知何故,永宁就是觉得他不像是耶律贤之子,甚至都不像大辽贵族。反是那厮儿,虽穿了身墨绿长袍,不论是从架势上亦或是在气度上,让她越看越觉着才该是那个听人说谈过的大辽的辽少主。
“吾大辽,民风淳厚,可有哪位大宋皇子,愿出使吾大辽?”那赭黄胡儿言恳意切,说着便看向了赵德崇、赵德明、赵德昌、赵德严、赵德和五人。
殿内倏然雀寂鸦静。永宁也蹙起了眉心,众所周知,质子一般是国之公子,凡为质子,没个三年五载,难再有回国之日,被扣作人质形同软禁的同时,出入有专车,起居有服侍,穿着有华服,但这中间,稍有不慎,小则命丧它国,大则沦为千古罪人,实是个混吃等死的苦差。
难不成北辽意欲来个偷龙转凤……她暗暗惊悸,却听殿上又有人出了声。
“臣以为,此事万万使不得。”
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死仇——曹彬,“恕臣直言,以臣之见,两国交质,实乃是交恶之始也!”
“鲁国公何出此言?”赵普质诘,他本是出于顾全天颜,诚然不料耶律贤父子竟还留有后招,反将了他大宋一军。饶是如此,赵普也不想被曹彬讥弄。
“陛下,古人云,‘以古为鉴,可以知兴衰,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曹彬却直面龙座之上,词严义正道,“史有‘周郑交质’,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周郑何以交质,因不信也。不信交质亦无用,信则不交也无碍。欺人亦是自欺,故,臣以为,多此举,反受其殃。”
交质一事,曹彬事先也有耳闻,他本就不屑于此,没成想赵普竟在这大殿上俨乎其然的提了出来。赵普向来慎重其事,这回是要在阴沟里翻船了。
都知他二人不和,此事上又意见相左,但凡聪明的,皆三缄其口。
永宁眉心越蹙越紧,曹彬借古说今,这席说辞不失为鞭辟入里,言近旨远,他竟也是个通史书的。
反观赵普,却没再作争。
“此事容后再议。”龙座上,赵光义一拂袖,“可汗远道而来,便多游玩几日……”他继而朝众臣子一抬手,示下回位,“时,千秋节,朝野同欢,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假三日,燕飨不议朝事,众卿家便与朕同乐!”
群臣宠辱若惊,正待落座即又齐声山呼道:“吾皇圣明!陛下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