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圣驾移驾安福殿,李夫人、王侍御伴驾同离。
永宁本想悄然退出殿外,而后寻机与李煜相认,无奈从宴起直到宴散总有人在盯着她,使她退不得。
侍立在殿内的宫婢还未退,她若先动,反会惹人起疑,更引人注目。
尤其是赵德芳,怕也会疑了她。姑且只有再等等,忍小忿而就大谋。
“今日兴未尽,大汗如赏光,不若本王坐东,于敝府设宴,再行痛饮狂歌一欢,何如?”
都已喝了几坛酒,赵廷美与耶律贤的酒兴似乎仍浓。耶律贤抚肚大笑:“早闻大宋齐王风趣豪放,今,得与齐王相交,何其幸哉!”
“酒逢知己,实乃一大快事也!本王得与可汗相知,亦不甚荣幸!”赵廷美似醉还未醉,看向了李煜,“重光同去否?”
永宁心下微微一动。若李煜稍迟也和耶律贤同往齐王府吃酒,那她预谋着营救他逃离汴京的事,或许不费吹灰之力就易达成,但也许会适得其反,且看赵廷美到底是站在哪边的人了,与她的皇兄之间的情义究竟有几分真假,会否诚心相助。
李煜背身而立在殿上,婉辞道:“窅娘染了风寒,重光便不作陪了。望乞齐王、大汗宽宥。”
看他含情凝了眼窅娘,窅娘面颊绯红,却是霞飞双颊,而非病态之色,小周氏面露愠色。李煜的眼中这会儿只看得见窅娘那个微贱的歌伎了,全然忘却今日在这殿宴上她亦陪坐在席。
瞧见小周氏攥着锦袖的手攥得紧紧的,黄氏越觉怔忪,只怕是事后窅娘要难逃小周氏毒手了,李煜今日待窅娘的情意,盖过了小周氏,只会害了窅娘。窅娘虽是个歌伎,骨子里却甚傲洁,便如那圣洁的雪莲,又岂会如她一般甘于诌媚小周氏……
“惜玉怜香,人之常情,也罢!”谈笑风生的工夫,赵廷美也未勉人所难,“重光便一同走吧!”
李煜这次未再推辞,挽了窅娘,与赵廷美、耶律贤一起离殿。黄氏良顺的扶着小周氏跟在后。
一见耶律贤应下赵廷美之邀要去齐王府畅饮,赵德崇满脸的沉怒,被赵德昌拖着拽离了殿。
若不是放心不下赵德崇,怕他有何冲动之举,赵德昌就随李夫人先回嘉瑞殿了。今日是上元佳节,后.庭进御之事,逢至十五,圣驾当留寝中宫,今下属李贵仪在后.宫位高身贵,赵光义今夜多半会留在安福殿安寝,今晨李夫人贵体欠安,他很是挂碍母妃的身子,可若赵德崇闹出什么冒失事,反让母妃忧怀,扰了静养。李夫人随驾离去时,也允了赵德昌留下。
殿中的人有一多半还未散去,永宁紧咬着唇,恨不能立时就与李煜相认,可她却不能,只能垂下眼眸,目注他的衣袂飞扬下玉阶去。
李煜是与赵廷美一块离去的,永宁自是半路追不得,慎重起见,她应在这里候寻崔氏,蜜桃一事,还需崔氏宽谅她,但看着李煜走向殿外,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悄悄往门边上移了移。
玉阶上,也不知赵廷美压低声与耶律贤说了句什么话,耶律贤长笑了一声,转而对稍落后一阶的李煜拱了拱手。永宁透过人隙,目随李煜的背影一时正看得鼻子发酸,猝不防那几人中有人蓦地回过头往殿门这边扫了一眼,却是那厮儿。
不知他何故突然回头,似在找寻什么,永宁忙不迭低下了头,缩回身。头顶却有道目光落向了她身上,却是赵德芳正与赵德昭走来,正待步向殿外。
*************
夜,花灯摇曳,皓月高悬。
宫城掌上了盏盏八角宫灯,皇城同是通明如昼,花千树,星如雨。
众官妇多被安置在了延福宫,譬如高氏、秦窈娘等人则随自家官人回了府。延福宫是一处相对独立的宫区,隐在宫城之外,又与之相接,修造并不奢华,小半亭阁还未筑竣。
申时三刻,司膳房奉令御赐下汤圆,金汤玉勺,众官妇叩恩不已。
侍候崔氏用过汤圆,永宁与春桃出房打提浴汤,以便崔氏浴兰,两人刚转出西苑墙,就听得前方有人声在唧咕。
“奴道这延福宫何以这般冷清,敢情这儿乃太祖所扩营!”
“你怎知?”
“这你便不知了吧?奴是由一名宫娥口中听知的,其是一位女廷身边的人呢,可是个从七品的长宫女,岂会有假?”
永宁忙拽过春桃,二人掩身在苑墙里侧,退后熄灭了烛笼。那几个婢子嘁喳着步过。
“听说这延福宫呐,本为花蕊夫人所造!”
“花蕊夫人?”
“莫不是那是为后蜀主孟昶费贵妃的花蕊夫人!?”
“可那花蕊夫人,不是被……一箭射死了麽?……”
也不知哪个呛声插了这么一问,几个婢子沉了声,那头个挑起这话题的婢子咳了嗓儿:“时辰不早了,快些散了吧,稍迟让人撞见听了去,奴可护不了你等,保不准儿要挨杖!”
待那几个婢子挑着烛笼离去,永宁这才与春桃步向东苑墙那边打水。却没再点烛笼,只借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的走。
上元节五日,众官妇每人身边多带有三两个婢奴做侍候,今夜是在延福宫度过的头宿,众官妇之间尚生疏的很,身边所带的婢奴又怎会比自家主子还与人熟络。刚才那几个婢子说笑随意,却不像是不相熟的人,在这宫里头,连妃嫔都不敢随兴而为,卑贱如蚁的婢奴有几个敢多嘴多舌的。
那花蕊夫人的美名,永宁也听说过,传闻费氏生得极美,“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故有了“花蕊夫人”之名,是个极富才情的女子,亦正因此,在孟昶降宋被虏入汴京后,她又为赵匡胤所宠,却不知该说她命薄,还是应说她运厚。至于费氏被射死一事,宫外也曾传扬一时,都说是死于赵光义之手,那些茶水间的说书先生更将这段辛史秘闻讲得画笔敲鼓——有声有色极了:
“国朝降下西蜀,而花蕊夫人又随昶归中国。昶至且十日,则召花蕊夫人入宫中,而昶遂死。昌陵后亦惑之。太宗在晋邸时,数数谏昌陵,而未果去。一日兄弟相与猎苑中,花蕊夫人在侧,晋邸方调弓矢引满,政拟射走兽,忽回射花蕊夫人,一箭而死……”
但细想之下,这件事似乎并不像传说的那般简单。倘是赵光义阴谋射杀了费氏,事过半年,赵匡胤驾崩之前,却仍对此事秘而不宣,却是有些不合常理,亦不曾听人谈及过那花蕊夫人葬去了哪里。
二人打回浴汤,槿儿和春桃就伺候崔氏宽衣,永宁也侍在旁边,她从未侍奉过人,好在有春桃,槿儿也是个率真的。听春桃说,槿儿仅比她小半年,只这大半日,她俩就交了心,投了眼缘。
“娘子,今儿上元节,娘子便与奴再讲番那东方朔和小宫娥元宵的趣事儿,可好?”侍候着崔氏更衣,槿儿嬉笑道。
崔氏笑嗔了她一眼:“年年与你讲,吾都觉讲烦了,你倒听不腻!”
“奴怎会听腻,奴巴不得娘子日日讲古儿与奴听呢!”槿儿月牙般的眸子扑闪着,清如溪水,“今岁可与往年不同呢,奴听过东方朔和那小宫娥元宵的古趣儿,春桃可不曾听娘子讲过!”
见她边说边朝自己挤眉弄眼,春桃忙从旁缉手:“奴不敢。”
“你这丫头,自个儿缠磨,还往旁人身上推事!吾讲与你听了不下十回了,回头自个儿讲与春桃听。”崔氏笑骂她,弹指试了下汤水,入水浴兰。
她丰.乳.肥.臀,两胸.盈立傲人,永宁往后退了退,脸颊被水汽蒸的微热。昔日在江南,她就受不了多个宫婢簇拥着她浴兰,也就春桃见过她的身子,知她右腋下有颗红痣。崔氏曾是香萃阁的头牌花魁,由人伺候脱.衣,想是早习以为常。
“一路劳顿,青娥,明儿你歇息半日……”崔氏撩了捧水,含了笑说道,“明儿一早,孙都监会跟从大尹进宫。”
永宁微愣了愣,槿儿捂着嘴笑眼弯弯看向了她,赧然点了下头。临来汴京前夕,她就与孙广、春桃商酌下,这一路上对外人都瞒下她的姓,以“青娥”相称,这名儿唤起来也更像个婢子的名字。
浴兰毕,崔氏就让永宁、春桃退于帐外小榻上早生休憩,只吩咐槿儿一人在里间侍夜。
众官妇下榻处,未按自家夫君现任的官阶排置,一应布置皆差不甚多,各房设了帷幔一分为二,主母在里间,随从的婢奴就在外间休憩。
夜静更阑,永宁却毫无困意。白日在升平楼,孙广未跟在张明身边,张明做为武强府尹,坐在那些文武百官之中品衔已是不入流,孙广只是一名小都监,原就不够品一睹天威。宴散后她倒是很快就找见了崔氏,蜜桃的事,崔氏没责备她半句。
明日与孙广一见也好,尚须跟他计议她皇兄的事,这半日也不知他有未探着别的消息。崔氏和槿儿就在里间,隔墙尚有耳,夜里也不便对春桃提及这事,连日赶路春桃也很是困顿,永宁愁肠百转着,卯时二刻,天色开始放亮。。
原以为这一夜就会这样过去,破晓时辰,迷濛的晨色里,延福宫却生了桩人命事,死了个人。
——————————————
【注】:①进御之事:即侍寝。
②浴兰:古人洗澡多以兰草为浴汤,故又称浴兰。早在战国时期,在《楚辞》中就有“浴兰汤兮沐芳”的话,在汉代又有“煮梅为豆实,蓄兰为沐浴”之说。至唐宋时,更称五月为“浴兰令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