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逐之争,胜则已,不胜则败。
永宁站在那,静候耶律贤表态。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必须得有耐心,此时更得比任何时候都沉得住气,比旁人都要耐性十足。
有忍耐的人,无往而不利。
良久的静寂。
耶律贤拿过弓弩:“有何高见?”
他的声音低沉到了极点,不点名不道姓,甚至都没再诘问她姓甚名谁。
“纵横之术。”
永宁轻悠悠吐出了这四个字,便不再答言。
耶律贤拉满了弓,“咻咻”两声,两箭各中一目。
睇视着他又搭上两支箭挽弓,永宁心知耶律贤不尽信于她,纵横之术,亦非三言两语就可说服得了人的。只怕耶律贤会觉得她是在夸夸其谈,大言不慙。
谋士,谋己为先,才可谋人,而后方能谋兵谋国谋天下。
事已至此,就只有再赌上最后一把,永宁稳了稳心神:“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吾言尽于此,大汗好自为之。”
不疾不徐的说罢,她转身就走。
不是在破罐子破摔,只是骑虎难下,便只有以退为进。
眼看她转过竹圃去,耶律隆绪身形动了动,做欲急追过去。
“吾儿……”耶律贤低呵,“与吾去用些茶食。”
“是,父汗。”
看了一眼竹圃那边,耶律隆绪跟从耶律贤提步向承德堂走去。走了几步,他咕哝道:
“父汗,儿要带她回大辽。”
耶律贤脚步一顿,神色凝重。晨早耶律隆绪乘车进宫后,阿乞塔已向他如实作禀过此事。
耶律隆绪是他的长子,平日沈静寡言,行事多有分寸,昨夜他却掳了个女人回来,且是个江南女子,今晨他传他问话,他还只道是救了个婢奴。
“父汗,儿不喜那个丑妇!”耶律隆绪闷闷地说着,语气却甚是坚定,“那萧耨斤形容丑恶,出乖弄丑,臊言丑句,其纵是阿古只之后,儿亦鄙于不屑!”
年节前,其母萧绰为他礼聘了个丑女人,命他娶为妻,若不是萧耨斤整日去他的大帐胡搅蛮缠,此番汴京之行,耶律隆绪也不会央恳耶律贤同来。耶律贤自是知晓耶律隆绪极其不喜萧耨斤,甚至对萧耨斤避如蛇蝎,但萧耨斤是萧绰为耶律隆绪采选的,是太祖之后述律平之弟阿古只的五世玄孙,出身后族。
耶律隆绪要带个汉人女子回上京,他原不是不能允可,在大辽,胡、汉日趋一家亲,但此女是个亡国之女,刚才一番交谈,耶律贤更是看出永宁绝不止于仅是个江南女子那般简单。
“今日出府,可有路见何人?”
耶律贤不置可否,耶律隆绪低下头:“回父汗,齐王亦去了宴春阁,儿与之碰过面。”想了下,又回道,“大宋进封了江南国主为‘陇西郡公’,申时,于宫中摆设曲宴。”
父子二人边说话,边步入承德堂。承德堂是晋王府中堂,五开间,梁栋斗拱,高低错落,赵光义为晋王时,常在此间招待贵客。
晋王府红墙黄瓦,正门两重,南向,前置石狮一对,门内左右筑有青石假山,正面迎门耸立着一座柱形太湖石,石后藤萝蔓延,下垂入一汪水池中。
永宁走走停停,游园似的快要步到府门处时,身后终于有人追了上来。
“作甚拦吾去路?”
来人并不是耶律隆绪,不过看上去有分眼熟。
“少主交代,且去偏堂稍候……”
他这一开口说话,永宁立下认出眼前这人不是别人,竟是升平楼盛宴上的那个胡儿,他的嗓音很是特别,像极正在变嗓儿的那种低哑。
刚才在庭中,他亦站在耶律贤旁边,只是没出声,永宁就没怎留意他,况且刚刚她都自顾不暇。既是耶律隆绪交代他追来寻她,想是多半也是耶律贤默许了的,永宁没再多问,便随他原路折回,又候在昨夜呆过的那间寝房静等。
永宁料准了耶律隆绪不会就这样放任她离去,即便耶律贤没被她说动,耶律隆绪却差点被她激怒。而她还穿着一身胡装,走出晋王府也没地方换装,身上又没带着钱袋,一没银钱二来人生地不熟,当着耶律贤之面她扭头就走那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可退,上赶着的不是买卖,有求于人也不能太卑贱了。待走远了些,走到耶律贤看不见之处,永宁就放缓了步子,磨蹭着在府内闲逛起来,又不敢太过招摇的四处乱闯,这偌大的晋王府倒是没几个护卫看守,却是有些奇怪。
候了约莫一餐饭长,仍不见耶律隆绪人影,永宁半阖着眸子,坐的有些犯困,见那胡儿还守在房门外,遂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搭起话。
“敢教足下高名上姓?”
那胡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知永宁是在和他说话,又好像没听懂她的话,吭哧了会儿,才憋出仨字:“阿乞塔!”
看他都不敢抬头看自己,连说个话也憋红了脸膛,永宁不禁被他逗得哑然失笑。早年在江南,宫中那些小给使没少给她戏弄,都是叫苦连连,却不敢跑去李煜跟前告御状。
她取下暖帽,勾唇浅笑,阿乞塔立在门阶下,一下看呆了眼。大辽多悍女,辽以鞍马为家,后妃往往长于射御,军旅田猎,未尝不从,甚少有娇柔多媚的。可这个汉人女子,笑若春花般的清浅,竟有种惊人的柔媚。
房中就摆设了一张坐榻,永宁支颐倚靠其上,见他怔怔地看过来,她转了转眼珠,莞尔道:“阿乞塔?”
阿乞塔木愣愣的被她唤的又是半天没答上话来,永宁蹙起眉心:“你家少主几时过来?”
“少主……少主在与大汗吃茶……”
说及耶律隆绪,阿乞塔一张脸腾地涨成了猪肝色。耶律隆绪陪着耶律贤跨进承德堂时,睇了跟在后头的他一眼,阿乞塔自小随从耶律隆绪左右,耶律隆绪一个眼神,他都能领会无误,耶律隆绪是让他把人追回来,他于是就直奔府门方向而去。
好在他腿脚不慢,若迟上一步,人也就出了府去追不上,满大街的再寻人可就难了。阿乞塔自感他当是没理解错了耶律隆绪的暗示,照说这刻也早该用完茶食。
“你……你可是腹中饥馑?”
他答非所问,永宁抬眼,正对上阿乞塔避闪不及的目光,她刚欲摇头,她的肚子却咕咕叫出了声。
阿乞塔似也听见了她的肚子在叫,永宁的脸颊登时也有些臊热,自至汴京,昨夜到今日已两顿没吃东西,没得吃也就罢了,反正她也没闲心计较这个,一门心思都扑在如何营救李煜的事上,可这两日也忒折腾了点。昨夜落水就已弄得饥寒交切,今儿一大早还奔去宫里来回折腾了趟,巴巴跟回这晋王府,又捋了足有半个时辰的虎须,光是跟耶律贤说那一堆大道理就耗去她大半心力,阿乞塔一问她,她竟才觉饿得前胸贴后背。
只是在这胡儿面前出糗,难免有些难为情,永宁朝着门扇外张望了眼,日已三竿,早食时辰已过。这胡儿也不是个粗心的,半敞着房门站在外头挨冻受累,半步也没踏进门取个暖,这般的避嫌,她总不好再使唤人伺候她。
她正尴尬,就见阿乞塔突然拔腿离去,永宁一愣,没成想他竟这般小脸,是她的肚子饿了又不是他的,他倒比她还羞.涩。那日这胡儿在赵光义及满殿的大宋百官面前,都敢浑身是胆的有胆儿冒替大辽皇胄,今日反却在她一个小女子面前少了男儿家的大气劲儿了。
想到这儿,永宁扑哧一笑,这胡儿可是比耶律隆绪那厮儿有趣得紧,憨态可掬,这般工夫竟逗笑了她两次,江南亡了这一年多,她已许久没再笑过。
笑一笑,压在心头的沉郁也释去少许,但有些愁绪,却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她的笑还凝在脸上,却见阿乞塔竟奔了回来。
他跑的急了些,人有些喘,望见她听见声儿抬起头,阿乞塔急收住脚停在门前犹豫了下,才像下定了多大的决心般低着头迈上了门阶。
看着他步进了房,眼皮却没抬下,手也背在身后,藏着掖着甚么似地,永宁不禁如是想,这胡儿该不是跑去给她抢了何人的吃食夺来,才这般忸怩着拿不出手吧……
阿乞塔慢腾腾摊开手,手上是个瘪瘪的算袋,往里一掏,掏出了把蜜渍。
耶律隆绪腰带上也佩着个算囊,永宁见过那算囊,阿乞塔的这个算袋要比耶律隆绪的那个小很多,只巴掌大小。
虽没见过他递过来的蜜渍,也不晓得是何物,她却知他是何意。
看他一眼,永宁拈了个蜜渍,含入口中。阿乞塔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紧张兮兮极了。
蜜渍酸酸甜甜,很是有嚼头,应是哪样果物晒干制成的果脯,永宁尝了个鲜儿,腹中也越发咕咕直叫,好似被勾上馋瘾。她忙按住肚子,吞了吞口水,冲着阿乞塔赧然一笑。
阿乞塔怔了怔,咧嘴憨憨回了笑,似想起何事,将手里的蜜渍往她手上一塞,毫未含糊地从算袋里又抓出了两把。
永宁捧着蜜渍却是微愣,几颗蜜渍从她手里滚落,阿乞塔似要说些甚么,厚唇噏动了下却甚么也没说,蹲下身就逐个捡拾起,吹了吹放进了嘴里。
抬头见她在看他,阿乞塔涨红着脸,低头看了看永宁捧在手里的蜜渍,反是一股脑把算袋里的蜜渍全倒出,一颗颗拢成了堆儿,对她指了指茶案上的蜜渍,旋即又疾奔出了房门。